登殿试已确定了新科入朝官员的名单,殿试,更似最终定名次的面试,其上总不会有太难的策问。
陛下若心情好,只逐个闲话几句:端上果盘糕点和茶水,问问家世、对对诗赋、谈谈理想。
有一年遇上了个世代传承社戏衣钵的男考生,人家青年男子唱武生的多、他偏爱扮老旦。尤其唱一台戏唱得炉火纯青:一位女国王年老而死后、不愿上天去,非要进地狱观察众生如何受难的《姆哈与鬼圣的一日夜》。
此曲意在宣扬“作恶必下地狱”,整治贪腐之势盛如地狱烈火的那几年,陛下还特召戏班来宫里演过几次。
由于扮鬼的化妆技术、舞台表现还比较拙劣,老旦需要用自己惊惧的表演、极力衬托地狱刑罚的恐怖。大家听来听去、看来看去,却是数这20出头的男子演得最好——
科举殿试再见,陛下可谓抚掌大奇之。兴致上来叫这才子演了一段,还跟着哼唱了两句,据说,陛下唱的是那地狱之主鬼圣的词儿:
“我本阴魂欲投胎,茫茫不知身何往,
因缘终成阎魔君,坐阅人间情仇戏,
叹那——浮生一梦皆是幻,何苦贪嗔做罪魂?
长夜无尽恶鬼凝,吞血剜心是吾戏,
宇宙有常生此道,忍将痛难苦惧施,
愿君听罢再告君,诸君勿做昏茫人。”
这考生姓玉、在家排行老二,本名二郎,被圣心大悦的陛下当场赐了好名“玉绝尘”。虽未一骑绝尘夺得当年状元、只排在十几名,却得了巧,进入炙手可热的司监部(中央纪委),清绝朝中贪腐之污尘。
玉绝尘因带着一张形似老妇的笑面,整查贪官雷厉风行、政绩斐然,也被敬怕他的人戏称为“玉笑虎”。在此后几年连连被擢升,年仅26岁就成了当今中央的司监大御(中央纪委书记)。
奉命去查抄右相家、又在饮溪宴上出席以震慑诸位新官的,就是这位神态慈爱可掬、颇似一位老太太的玉绝尘。
想必诸位也知道这位玉仁兄是何神所扮了,那么话说回三千身上来。
实际上在饮溪宴后,各位上榜考生——
不久要上任的新官们,就面临接下来在王都朝中少则一年、多则三年的试官期,此间无论官职大小,俸禄之外的吃穿用度均一视同仁。
于是宴罢回家,该带家属的带家属、该整车马的整车马,要住进陛下亲自安排的内城新官寮了。
三千也是如此。
只不过她除了日常衣物、两把随身琶琴、一箱书籍和前些日子御赐的东西,实在没有其他要带的。
“义妹、今明两日再瞧瞧,若有遗漏的,我派手下驾车来取、送到新的住处都很是方便。”小拙将军还不习惯将她看作妹妹,在艺女司正殿阶下略有生分地笑说。
这位顶级暗卫果然有着极高的易容水平,如今她已然变回原貌:黑灰和纯白两色交穿的直发、雪白的肤色,甚至身高也向上拔了足有半尺,只有一双黑黝黝的眼珠子未变。
她来艺女司找三千时,后者反应了片刻,才在日光下认出她那双眼睛。
三千闻那笑言、面上一热,再次道歉说:“多谢将军,应当无遗漏了。将军不必称呼我为妹,当时事发突然、白……三千只是无奈应对,不想连累了将军。”
“不不,怎如此说呢?能与登殿试状元攀亲沾故,是小拙一介武人的福气才对。”小拙回礼道,“只是小拙为独生女,未习惯有姐妹,那小拙便称呼您为三千小妹好了。”
“是,小拙姐。”三千闪眸,口中轻道,“想三千身为孤女、如今得天恩浩荡,也有了名义上的家人,且竟为当朝大将军……实是幸事。”
小拙薄唇启笑,善面蔼意道:“说来三千这名,真大气,陛下的风格便是如此。想那些得赐名者,无一不是因政绩和才能连受擢拔、平步青云,三千小妹得赐姓名,才学人品定然是一等一的好,小拙得妹如此,才是幸事。”
三千与她客套两句,就知道这是位顶智慧的大将军。人如其名懂得谦逊的功夫,不在话语上超人半分、也不落半分,像之前那样偶尔吐露真挚之语,叫人误以为她并不会圆滑的话术。
虽然现在不好亲近到怎样的地步,但至少她不太会对人说假话。
“小拙姐谬赞。”三千干脆露出被夸奖的喜色来,又天真地问道,“还以为陛下会让香香侍卫来帮我运送行李,也几日未见她了,怕是有什么忙事,现下……安好吧?”
小拙却扶着车舆边,黑眼泛着星光彻底笑开了:“三千小妹,我猜你不是想问贴身侍卫香香,是想问陛下是否安好吧?”
“……正是。”三千虽然只有半真半假的挂念,却由着自己脸红叫小拙看见——陛下说自己一双狼眼、影射自己并不从顺、狼子野心的事情,看来连亲信的小拙将军也没有告诉。
哎,许是自己还太年少了,感觉陛下的城府如万丈深渊,一眼看不到底。
“嗯,”小拙与驾车小厮点一下头,扶着佩刀、脚下几步将三千引至一边,站定才说,“三千小妹也知道,这几日查抄右相家、是又发现了不少贪吞的金银,陛下心情不算好。而且你在内宫住着也许有所耳闻?储君殿下又不大好了。
陛下日日宣御医与司星官去徐风宫中,昨日朝上,连左相也谏言、让陛下不要太沉迷星斗占断之数,身为天下之主应自有英明决断之类。
陛下虽未发狂怒,脸色却是很差,我胆敢抬头看了一眼,那面上无丝毫血色、白到吓人,陛下当即拂袖退朝了,这两日天天去射箭,今天直愣愣站那儿把十筒箭都射光,发发的中。
边射箭,边念念有词,我听着像骂人,骂得可凶了,可不敢上前,哈哈。”
三千没想到,小拙因为自己关切了一句陛下的事情,一气儿能告诉自己这么多内情,不由得心生感谢和抱歉。
她眼睛凝亮地皱眉道:“唔……陛下的义姐于陛下是至亲的恩人,至亲之人病笃,关心则乱、谁能不慌张……陛下未盲信巫术神术、找人念咒做法大肆牺牲祭祀,而是找来医生诊治、找星斗天官以数理占断,已可称明智清醒。”
“谁说不是呢,让那唠唠叨叨的天官文命去,也是听着他在耳旁念叨、心上有个安慰罢了。左相虽心挂朝廷社稷,为陛下甘当除掉右相的傀儡幌子……但未免在此事上逼得太紧。”小拙端起两臂,鼻子里沉闷叹气,“不怪,那种老头子,想法都守旧些。”
“小拙姐是说,储君……?”
“哎,正是。过不久、大概又要因选秀册妃之事闹起来了。”小拙说到这里,用颇为可惜的眼光看了下三千白嫩秀致的小脸,但旋即又对她摇头露笑说,“此事我看未必无解,像陛下常说的,明日愁来明日愁,事事临头总有天意指引。”
“陛下的话总是潇洒有趣,我听了总想笑,却不敢在陛下面前笑。”三千这样巧笑着应。
小拙更添乐三分。
正当三千猜测她的“未必无解”是何意时,小拙又吐露一段看似惊人露骨、实则在她的身份上说了无伤大雅的话:
“不过陛下再不主动些……毕竟如今已到壮年。从不尝女色,到了现在,真要被猜测是那方面有疾、传出去有伤帝王的威风咯。
想从前最初认识陛下、她就做了领袖,比我小3岁,才16岁!那时,有多少姐妹在战场上英年早逝,人人在风雪里、在血泥里摸爬。恐见不到明天的日头高照,遂双双结为生死相伴的契约、到了夜里也互相抚慰一番。都道是:如此活得有义有情,早死也不负此生。
实在地告诉小妹,我与夫人就是在那样的绝望恐惧中结识的。至于16岁的陛下,她却面不改色端坐中军大帐,玩她的沙盘。对我谈论的海誓山盟、爱情契约嗤之以鼻,只说军中众人以此缓解压力是可以,若弄出了生蛋的事影响行军,就地处决……哈,不愧是领袖之言啊。
这食色之欲、血肉做的常人皆应有之,在小拙以为,食、色、生、死之欲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耳鬓厮磨的温度至少可以让人感觉到,自己没死、还活着……
噢,瞧我,又在胡说八道了。粗人的粗野粗鄙之语,小妹莫怪。”
三千闻言,心潮却有所翻涌:是啊,厉鬼压境一样行军的纯花女族大军毕竟不是鬼,她们也是有血有肉、怕死怕冷的人。
遂垂眸摇头道:“欲爱之由、众生得以诞生,肉身本源之事岂是粗鄙之事?遮遮掩掩唾之弃之、便是将此身看作污浊之物,大可不必。放在光天之下剖析畅谈,推之哲理,倒让人身心畅明,能坦然视之,才能正直地欲之爱之。小拙姐的话总突破常规,却如奇军突阵,能给小妹启发。”
“实不敢当,还是小妹这文人的话更有哲意。”小拙拱手浅笑,又恢复她略有疏离的常态了。
翌日殿试,照例于陛下的住处举办。
卫兵在琉璃宇清宫外成排驻守,殿外广铺的鬼纹砖石上给考生们设了尊贵的紫屏风和坐席。
纵是夏暑之日,在屋檐深处坐着,享用冰镇过的果、茶和点心,互相闲谈,也很是舒坦。
“咱们无福、吃不上了。”首位入场的两位考生如此作揖而笑,进了殿内去,过一个半刻钟出来,均是脸色不霁。
英治排在三千前面一个,她用手心抹一把虚汗,对旁边桌案旁若有所思的三千干瞪眼,三千猜想她那软手也是汗津津的。
“英治姐,失礼了,您有体虚之症吗?”三千开口问。
“是啊,像这凉瓜可不敢多用。昨日中午我就吃多了凉瓜,恰逢下午月事到来、腹痛如绞,到射箭场去面见陛下时,跪在地上差点起不来!”英治龇牙咧嘴地悄悄说。
“大试在即,可要记得月事的日子、保重身体……英治姐因何事需要面见陛下?”三千联想到陛下心情很差,不知道英治总冒冒失失的,会不会被陛下责骂?
“哎,就是因为肚子痛啊,当时我觉得自己恐怕要疼死了!第二天的殿试怕是来不成,哪怕直接倒数第一名、哪怕不做官了我也得请假啊……结果你猜怎么着?殿试请假,居然没有先例!几个引路的官员讨论半天,硬将痛得不行的我拉去了陛下那里,让我当面告假,我的老天。”英治双手捂脸。
三千将手放上她的肩背拍了一下,口中关切道:“之后……还顺利吧?不过见你今日来了,幸好无大碍。”
“嗯呢,陛下爱臣如子,那时也不射箭了,亲自扶起我、用车马送我,着人将我放在东南西北……西宫!喂药喂汤地照顾了一夜,一早起来嘿,真是圣恩动天啊!我这每每到了第二日最严重的腹痛,今天几乎消弭了。”英治放下手捂在肚子上,温顺美丽的脸上竟是一派娇人的绯色,大而圆的深蓝眼睛也水汪汪,让三千联想起那白鹿的幼色美目。
西宫……那不是妃子住的后宫?三千有些心堵。虽定下心绪,却由于烦乱、随手叉起块鲜切的青果咬下去,倒霉,这一口、冰酸得她牙倒腮痛。
“哎呀,瞧你眉头皱得,这冰镇的酸果是沾蜜水和糖粉慢慢嘬着吃的,你试试?”英治没眼色地将案上粉糖、蜜水的瓷碟端了,讨好似的,两手巴巴地举到她面前。
入夏以来日日吃的瓜果,三千会不知道食用方法?
“……多谢。”三千还得谢她一声,将那蜜水酸果填入口中吞下去,喉咙也开始堵了。
她简直想问英治,陛下是如何将她弄上自己的车马的?是和香香侍卫一同扶的、还是自己扶的?亦或是直接抄起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上去的?
……陛下见这同样的顺长雪发、见了这一双更似鹿目的湛蓝圆眼,见了这大咧咧傻乎乎没有算计之心的样子……更何况她和陛下的年龄也更相仿些,身子更成熟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