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华斟酌措辞,道:“太后想必已经听说陛下遇刺之事,如今陛下昏迷不醒,妾听闻太后这里有一株百年人参,故而深夜到访,为陛下求药。”
闻言,容太后摇头:“那你要失望了。冷泉台,从未有过什么百年人参。”
荷华一愣,容太后又道:“夜色已深,哀家要歇息了,竹苓,送客。”
名为竹苓的嬷嬷走上前,低声对荷华道:“宫门落钥,王后殿下该回去了。”
荷华咬了咬唇,面对容太后的冷淡,连日以来的担忧惊惧与今夜一路小心躲避侍卫,冒险前往冷泉台的紧张,终于化作一点委屈,如同茶水煮沸时的水泡,止也止不住地翻腾上来。
她敛衣起身,行动之间珠环相碰,发出细碎响声,犹如她此刻的心绪。
直视着眼前苍老消瘦,仿佛落叶枯枝般的老妇人,荷华的声音如玉石撞击,泠泠回响在幽寂冷清的宫室内——
“离开之前,妾身斗胆问一句太后,太后是否还对陛下心怀怨怼,所以不肯赠药?”
“怨怼?”低声重复着荷华的话,容太后纤细的两道眉毛微微凝起,注视荷华的目光虽然温和,却透出丝丝细小如针的锋芒,“王后想说哀家在怨怼什么?”
荷华毫无惧色,“昔日陛下斩杀雍王,掷死幼子之事。”
一片寂静。
容太后仿佛是未曾预料到荷华会有如此大胆,敢提起被宸王烨视作逆鳞的宫闱旧事,她微眯了眯双眸,正当荷华以为她要动怒之际,忽然,一声冷笑传来:
“你也认为,哀家错了?”
荷华沉默不语。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世人皆要求女子三贞九烈,对女子求全责备,可为何从不要求男子也如此?”
因为这个笑容,容太后脸上原本如菊花花瓣的皱纹全部舒展开来,只见她迈着细碎而优雅的步子,走到自窗外倾洒而下的那片银白霜华里,然后回身看向荷华。
一瞬之间,这个苍颜华发的老妇人,似乎又变成当年那个名动天下,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顾盼之间眸光盈盈,如流转着星河月色。
她含着一缕讥诮的笑,悠然开口:“先王在时,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后宫未有一日安宁,先王走了,哀家还要继续给他守寡,先王托梦说自己乏了,众大夫立即想送几个年轻貌美女子为先王殉葬解闷,可哀家乏了,却只能日日念经夜夜祷告,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世人皆有七情六欲,难道哀家不是人么?难道终其一生,哀家都只能活成先王的附庸么?”
面对容太后的质问,荷华脑袋里轰一声,如同什么铜钟,被骤然敲响。平复呼吸后,半晌,她讷讷道:
“可您是太后,是陛下的……母亲。”
“但陛下也是丹皎的父亲!他以家国大义,将丹皎赠与一个五旬老者为妻时,可曾半点念过骨肉之情?”
荷华无言以对。
天家凉薄,本是常理。
深宫之中,从来只有敌人和盟友,而非敌人和亲友。
反驳荷华过后,容太后再度坐回榻上,轻轻合上眼,姿态懒散。
“你回去吧,你要的人参,多年以前,我就已经让摇光转赠给陛下。”
“说到底,哀家一把年纪,都是快入土的人了,还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多谢太后。” 如蒙大赦一般,荷华行礼告退。实际上,与容太后的一番对峙下来,她背上早已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绉纱小衣贴在肌肤上,愈发潮湿而黏腻。
然而即将出宫室时,她又被容太后叫住。
“王后,你今夜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见哀家,又进献血燕于哀家,冲这份胆色,哀家赠你一句话——”
荷华回过身,清冷的月光自窗格筛进屋内,愈发显得深色的云帐厚重寂静,太后面容笼罩在云帐的阴影里,犹如隔着雾气般朦胧而不真切。
但她的声音,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清晰:
“兆九公主,你可以靠模仿你长姊,获得君王宠爱,保住后位。”
“但……你要记住,后宫之中,君王的宠爱,永远是无根之萍,用不着风吹雨打,便会随水而逝。”
第一次听容太后如此称呼自己,荷华颇为意外,“那太后以为,妾当如何……”
冷泉台的雕花木格宫门已然合拢,唯有一句渺茫的话语,自门后幽幽传出:
“——无需问我,问你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