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护驾有功,在三公九卿的联名上书下,摇光再度被册封为太子。
残阳斜照华章台,青铜烛树在暮色中淌出血色。宸王玄衣纁裳立于九重玉阶之上,腰间错金螭龙剑映着最后一线天光。列国旌旗在阶下猎猎翻卷,犀甲卫士掌中长戈交错如荆棘丛林。
“奉圭——”
司礼官沙哑的嘶吼撕开死寂。
摇光缓步踏过朱砂浸染的丹墀,玄鸟徽记在深衣上振翅欲飞。诸侯使节们垂首窥视,屏息凝神。
宸王指尖掠过玄玉太子玺,冰纹在掌心蜿蜒如毒蛇。
“今日册立太子,承天景命,尔当以天下为己任,不可懈怠。”
他声如裂帛,将玉玺重重按进青年掌心。青铜簋中突然腾起幽蓝火焰,燎焦了黎使半幅衣袂。
阶下骤起骚动,摇光喉结滚动,手指掐入刻着“受命于天”的篆纹,他抬头,目光如炬,声音清朗:
“儿臣定不负父王所托,不负天下所望。”
真·父慈子孝。
荷华在旁边静默地看着,但摇光起身之际,目光飞快地在她面庞掠过,然后又不着痕迹地移开。
荷华的心跳不自觉就漏跳了一拍。
宸王烨不是傻子,哪怕连荷华都能察觉,这场护驾来得过于及时又过于巧合,但不管校事府的衣绣使如何探查,找到的证据都只能证明这是一场意外——毕竟,统领校事府的沈冉,也是摇光的人。
于是宸王烨再怎样看摇光不顺眼,明面上还是和他继续上演着父慈子孝的戏码,连带着荷华也得了一份赏赐。
可……以后呢?
时至今日,荷华终于意识到,摇光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被宸王烨轻易逐出王都的大公子。经历边塞的风霜后,他变成了能和宸王烨分庭抗礼,连宸王烨都拿他没有办法的可怕政客。
荷华的担忧,同样出现在宸王烨心里。
摇光是他第一个儿子,但正是因为他成长得太迅速,事事表现得太出色,为人又太年轻,才更令他更加不喜他。
子年少力壮,父却未曾老去,可宸王的位置,只有一个。
他的年轻与优秀,愈发衬托出自己的衰老。
当然,宸王烨是不会将这些担忧向身边任何一个人倾吐出来的。唯有沉睡之际,眉头始终紧紧锁着。
昭阳殿内烛火微明,暖黄的光晕摇曳在雕梁画栋间。宸王烨卧于榻上,高冠歪在一旁。
不知是梦到什么,他轻轻舒眉,唇边带了一丝微弱的笑意。
突然,他猛地坐起身,从梦中瞬间惊醒。
“静纾?”
四周的宫室静谧无比,外殿的宫女内侍垂首而立,哪有什么广袤的山林与珍奇的飞禽走兽,还有少女飘逸的华服,如云的黑发。
宸王烨终于意识到,很多很多年以前,那个肯帮他,带他走出林子的小女孩,已经死了。
一个人孤零零死在了他的冷宫里。
带着对他的心灰意冷、悲伤与委屈。
甚至去世之前,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自己。
只说,她想回家。
宸王烨撑着头,闭目小憩。他只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就像破了一大块的窗户,在寒冷的冬夜里,呜呜地刮过穿堂风。
年少时可望不可得的白月光,得到后变成索然无味的饭粘子,等人死茶凉,再度成为记忆里一片皎洁,得而又复失的白月光。
就在此时,有小黄门步履匆匆,神色焦急。及至跟前,低声道:
“回禀陛下,太后娘娘……殁了。”
宸王烨猛地睁开眼。
他突然发现,和他少年时代有联系的最后一个人,也彻底离开了。
回首半生,这偌大的紫宸宫里,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良久,他总算出声:
“——传王后。”
收到宸王烨传召的时候,荷华正对着铜镜,慢慢梳妆。
雕花铜镜光洁如水,她素手轻抬,指尖捻起金簪,乌发如墨,在她的梳理下柔顺垂落。镜中花颜未改,她的心境却不似从前。
容太后去世的前一晚,荷华瞒着所有人,又偷偷去见了一次她。
记忆里的冷泉台弦月如勾,玄衣的老妇人孑然立于月下,庭院荒草丛生,唯听得几声虫鸣。
见她过来,她的神色也没有什么改变,好像外界一切,她已不放在眼中,没有任何值得她在意的东西。
荷华向她详细地询问了当年静纾去长门园幽禁前,两人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