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此决绝,又如此刚烈。
可她忘了,她已经嫁到宸国,是他的妃子!是他两个孩子的母亲!
她这般行事,又是要将他的颜面,将太子的颜面,将整个宸国的颜面置于何地?怨不得他不喜摇光,不愿宫人再提起她。
这些女人,一个比一个愚蠢。
难道在她们心里,自己子孙后代的封地与万世荣华,还比不上区区一个故国来得重要?
想到这里,宸王烨的眼神再度转为冰冷,他问荷华:
“王后,纾夫人在世时,曾有兆朝使臣来宸,希望你能同她一起承宠,当时你为何不愿呢?后来又是为何愿意了?”
荷华笑了,“陛下,若是当时妾献媚邀宠,您会因此放弃攻打兆都幽京吗?至于妾后来愿意,那是因为妾唯有倚靠君上,才能自保。”
是的,先自保,再图谋,有朝一日,夺你江山,取你狗命。
听到荷华的回答,宸王烨冷哼一声,“你倒是聪明。你的姐姐,比你更像姬氏的公主。可有的时候,她又太像姬氏的公主了。”
荷华垂下眸子,“长姊为嫡长公主,自然心系大兆。”
“心系大兆?”宸王烨挥袖起身,指向一旁悬挂的九夷地图,“若天授帝命,天子却不珍惜,民不聊生,百业凋零,兆,为何不能灭?”
凝视着地图上幅员辽阔的疆土,荷华下意识问他:
“依陛下之见,若是有朝一日,宸国无道,倒行逆施,是否也应当被其他国家灭亡?”
宸王烨厉声呵斥:“王后,你放肆!”
荷华赶忙跪地,为自己辩解:“陛下,恕妾失言。妾少时读《诗》,《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宸君天下,妾为君之妻,为君担忧而已。”
她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为宸王烨歌功颂德,又体现了自己作为王后的职责。饶是宸王烨再想挑刺,也没什么毛病。
然而宸王烨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盯着她半晌,而她毫不避让地迎着他阴沉沉的目光。
宸王烨突然意识到,荷华身上有什么东西,和以前不一样了。
想起今夜召她前来的目的,他暂时按捺住自己心底的怪异感觉。眼前人乌发逶地,雪肤花颜,美得仿佛春日初绽的第一枝海棠——就连深衣,都是选得海棠一样深粉绯红,望之若云霞飘落。
他眉头微微舒展,问她:“为何不再穿紫衣?”
“妾不喜紫色。”荷华温声回答,“但若是陛下喜欢,妾可以继续穿。”
宸王烨没再说什么,终于展开双臂:“替寡人宽衣。”
一盏香茗饮完,宸王烨沉沉睡去。
荷华在旁默默注视着他,床榻上君王脸色微红,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似是梦见什么激烈的场景。
——来之前,荷华便在茶盏里加了点秘药,无毒,但是会让人做一些身临其境的梦,譬如红烛帐暖,锦被翻浪。
至于副作用么,是绝嗣。
伺不伺候宸王烨,荷华其实无所谓。
但她不想让肚里的孩子有什么闪失。
铜壶更漏声悠悠传来,似深秋的雨滴,轻敲屋瓦,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带着丝丝凉意,敲进人的心间。
确认宸王烨已经睡熟,荷华悄悄下床,独自站在宫殿的云石栏杆前,仰望那一轮明月。
月华如水,静静淌过巍峨宫墙,为琉璃瓦镀上银辉。雕梁画栋隐匿于月色中,将宫廷的夜衬得愈发寂静深沉。
不知过了多久,脖颈有些酸痛,她总算收回目光。
然而,就在转身之际,眸光突然定住。
她看见,不远处的龙柏树下站着一个孤寂的影子,素裳凝霜,仿佛雁云关外终年不停息的风雪。
也不知他站了多久。
风寒露冷,她披衣于月下与他默然相对而立。
此情此景,就像那年她初来宸宫,在五孔莲池旁与他琴叶和鸣,共奏一曲《兆风》后,隔水相望。
是梦耶?是念耶?是妄耶?
想起往事,她的手不自觉抚上腹部,原本坚硬如铁的心,突然就涌上一股酸涩,还有其他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而摇光看到她的动作后,身形动了动,似是想要上前,然而想起什么,最终收回腿,低头微下,双手叠放于胸前,向她行肃拜礼。
她已怀有身孕,而他被重新立为太子。
彼此在最美好的年华相遇,却又如两片不同高度的云彩,短暂地交汇过后,永远地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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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国,风陵渡口。
芦苇荡沙沙作响,苇叶在月光里摇曳,如波浪起伏。有风吹来,雪白的芦絮漫天飘飞。
这场芦絮的大雪里,红衣少年默然伫立在岸边,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芦絮,似是不经意般问道:
“听说我那个好兄长,又被立为太子了?”
说话时候,他的语声无比平静,左眼覆盖着黑色眼罩,完好的右眼却闪过刀锋般的冷光。
有人嘶哑着声音,低声回答:“不错。宸王还向我们陛下送来谕旨,一旦发现殿下踪迹,务必生擒归京。但,太子和王后的意思,应该是要对您赶尽杀绝,就像宸王对我们虞氏一样。”
“呵。”玄止毫不意外,只是冷笑,他转身看向身后说话的中年人,“虞氏蒙此大难,容王却助纣为虐,您身为虞氏家主,当真不心痛?”
“自然是心痛的。”虞恪的脸上出现深深的怨恨,“我虞氏也是容国的世家大族,屹立容国百年不倒,我们的好儿郎,凭什么因为宸王一道圣旨,就要像猪狗一样任人屠戮?”
玄止露出满意的表情,向他伸出一只手:“那就合作吧,我身体里流淌着虞氏的血,也是虞氏的一份子。容王老了,他能称王,虞氏为何不能?待虞氏崛起之日,便是我返回宸国,荣登大宝之时。”
“届时,虞氏,容国,宸国,都将密不可分,与有荣焉。”
凝视着面前的红衣少年,半晌,虞恪同样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