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风霜,路途更是艰苦。
这是一条绵延起伏的山路,七八辆囚车滚过,前后中间皆是手持刀剑的看守,纪鸿前夜还在府邸与众客卿赏吟秋雨,今日便披头散发地挤躺在囚枷里动弹不得。
“这路真难走,若要遇个好天,也能得些畅快,偏又下了雨。”负责在后方羁押的兵使啐了一声。
随行的也怨道:“得在天黑前走出前方的山林,否则晚上遇见狼群,可不好收拾。”
纪鸿被颠簸地难受,他勉强抬起眼皮,只望见天色黑压压欲将下雨,自叹命不久矣。
想来他自幼聪于常人,年纪轻轻便中举子,在一众人等脱颖而出,成亲不到二年,便登了皇榜。而后仕途自是一帆风顺,先是赴任鱼米之乡为三年通判,政通人和颇有佳绩,随之便升迁京都,自此十几年官至从四品。
夫妇和鸣,膝下二子,甚是惹人怜爱。
不料竟因下朝几句闲话,落得这不得好死的下场。
纪鸿不禁悔从心来,这抄家来得太过突然,不知道老母亲关押在哪辆囚车上,夫人和孩子又去了何处,这寒风四起,他听不见幼子的哭声。
天空中“轰”地一声鸣雷。
众士兵都齐齐顿住脚,面面相觑,脸上皆是惊惧之色。就连冷得只剩一把残骨的纪鸿也恍了恍神——寒冬天气里,为何会有鸣雷?
前方树林里黑不见光亮,青梧一袭黑衫行走匆忙,穿梭于树影之中,身后偶尔寒鸦叫嚷。他来时只胡乱画了张老人皮披在身上,此刻正勾着腰点起火把,细细地拨弄着火苗。
耳听远处,声色杂嚷。
即将赶来的那几辆车子,里面关着他重新投胎的父亲纪鸿。
青梧生前死得惨烈,三魂七魄尽散,然而世上因果循环,因着生前结了些许善缘,并未落得烟消云散的下场。
不知道在哪个深山峡谷中飘荡了多少年。
他得以重生投|胎了。
世人都以为这纪家长子聪慧过人,将来就算不会有大成就,最起码也可富贵闲云了此一声。只有青梧心中知道,这阔绰公子还当不了十年,就会沦为京都里人人可欺的落魄户。
苦苦苦也,青梧扔掉烧干了的木棍,重新去添些柴火。
好歹十年父子一场,青梧今日是来为纪鸿送行的。他深知天命不可违,纪鸿大限将至,再难改了。
却不料囚车还没来,前方却缓步走来一位年轻公子,因着光线黑暗,看不清这来人究竟是何模样,青梧鼻尖一缩,只闻到淡淡的沉香味道。
他心中微微一沉,却面色如故,只摆弄着手中的火苗。
那年轻公子不紧不慢,温声问道:“老人家,这里要下雨了,为何不往家去?”
青梧仍弓着身子席地而坐,只捶了捶腰,添了把新火,咳嗽几声,抬眼道:“年纪大了,走了一阵儿便觉腿沉,歇会儿也无妨。”
借着“蹭”地烧起来的新火,青梧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
这年轻人倒是身量极好,穿了件玄青长袍,细细用银线绣了卷纹,一看便知是个清贵的公子。腰间别了把玉脂长萧,眉眼冷峭,面目白皙俊朗,浅浅笑着,如清风明月,正缓步走着,朝自己靠近。
他添火的动作不禁一僵,脸色蓦地僵了片刻。
青梧故作镇定地收回目光,心中确实不免荒凉。
——果然是他。
此人名为颜卿,不知年岁,看起来温润谦恭,实则狠辣无比、丧心病狂。
青梧很不自然地扭过头去。
这是他曾经最爱的弟子,青梧为了教导他,灌注了数不尽的心血和精力。可后来却被颜卿烧了道观,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瞧颜卿依旧温润如玉的模样,青梧只觉浑身发寒。
若说是以前,青梧真想痛痛快快将他教训一顿。可是这已经过了如此漫长时日,他又无魂魄傍身,也深知今日要做正经事,若是动手,只恐惊动他人,惹得不必要的麻烦。
他只得转过头去,轻咳几声,不再言语。
颜卿面色依旧恭谦,很自然地挨着青梧坐在地上,伸手触碰热烈火焰带来的温暖。
他挂着浅笑,问青梧:“路上艰险,老人家去哪里?若是同路,可与我一同赶路,好歹在路上有个照应。”
青梧心中冷笑,摇头摆手道:“不必费你的心,你我不同路,自然是做不得伴的。”
“路上皆是恶狼,若你我不结伴,可被活生生吞了也未可知?”颜卿话尽,目色平静,瞧了后方一眼。
青梧顺着目光看去,那是纪鸿等囚车将来的方向。
大约是泥路难行,那群人也只隐约露了个绰绰的影子。
颜卿悄悄扫量青梧,看他歪七扭八的白头发和一长一短的眉毛,微微蹙眉。
“为官十几载,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终究是被几句闲话毁了,真是可惜。”
颜卿主动添柴,在暗影将夜的林子里盘坐,自顾自道:“听闻是得罪了南平郡王家的三公子,所以被有心攀援的同僚告发。”
“公子说得哪个?我这把老骨头都听不明白。”
青梧暗自揣摩——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又要让颜卿插手。
“那个囚车里关着的,谏院御史纪鸿。为官清廉,喜好收些古董文物,因着有人传他得了本稀罕物,邵三公子便去找他明里暗里讨要。那纪鸿向来不与南平郡王结交,且在朝堂上阵营不同,自然没给。”
南平郡王邵庸,膝下三子,宠爱无度,尤其是年纪最小的邵云,真真是嚣张猖狂,不知法理为何物。
“那纪鸿下了朝,与同僚说了几句玩笑话,回到家里还没歇息,便被告发忤逆圣上,连带着一家老小都遭了难。
“世事无常。昨日与你相交甚好,今日便暗箭相向。”
青梧表面上是在说邵云,心中所想的却是颜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