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的时间并不分明,初时,他还会在墙上刻字计算,可随着用刑的次数增加,每一次被拖回牢房中时,他都是奄奄一息的模样,刚一沾地便昏睡过去,也因此漏了许多刻字,刻字漏的愈多,便愈计算不清。
于是他不再刻字了,只怔怔望着房内某一处角落。
狱吏初时尚有顾忌,好歹是个内阁里的,又岂敢得罪狠了。但上面来了话,让他们不必留情,甚至每次用刑回来时,这大人就似个血人了。
可这人的生命力却出乎意料地顽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似乎受再多的折磨也不怕。
姚温在狱中无事可做,便喜欢回忆旧事。从儿时到如今,从姚府到皇宫。偶尔他也会心生怨怼,他自问行得正坐得直,可缘何落到此境地。
每每思即此,他也只能叹息自己太年少轻狂,叹息天家最是无情。但又想起皇帝日益虚弱的情态,姚温又沉默了。
皇帝再无心改制早已露出端倪,改制尚不完善,只是他不信邪。他始终觉得,只要改制还推行着,那么还有机会去补充。但他终究资历尚浅,尽管与翰林院的一干人学得官场圆滑,但骨子里仍是个倔的。
只是不知外面如何?左顺门一事,牵连到诸多官员,或杖毙,或下狱贬谪。而先生呢?
但说来奇怪,先生自今年后似乎不再亲身参与相关事宜中,对着自己也欲言又止。这是一个疑点,最大的疑点在于朱丸案后,左顺门时,说是皇帝震怒,但从始至终,他们从未见到陛下。
姚温背靠着墙壁,牢里不见天日,墙角爬满了青苔,他闭上眼,也不管那满身的伤痕。他总有一种直觉,外面总要天翻地覆,也许杨约知道,也许徐易也知道。
从来蒙在鼓里的,只有自己。
牢房外,杨约手上挎了个食盒,可守卫愣是拦着不让他进去。守门的士兵瞧见那金子,两眼一放光,可转瞬又暗淡下去,摆手道:“您请回吧,上面的吩咐了,没有手谕不能进去,我这也是实在没办法。”
杨约点点头,所谓上面,大概指的是安乐王那边,如今陛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日薄西山,安乐王暂代理朝政。
他还是将金子拿给了那士兵,“也罢,这东西你就收着,那我不进去了,只在这外面看看,可否通融?”
士兵想了想,若是不进去的话,那应该能行,便收了金子。
杨约望着那牢房,想必姚温在内吃尽了苦头。那是自己的学生,自然最为心疼,但如今朝上风云诡谲,不再是推行改制的时机,他了解姚温此人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否则也不会干出领一堆官员去左顺门的事情。
事已至此,他只能往好处想,或许姚温在狱中,也算逃过一劫呢?
他也只敢这样猜测,若是真的瞧见姚温那满身的伤,恐怕恨不得当初将变局与自己的推演悉数告知。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山雨欲来,风雨将至。
太医院成天忙得脚不沾地,陛下如今连话都讲不出,皇后衣不解带侍奉在他身边。
而安乐王则代为摄政。
陛下如今清醒的时日愈发少,偏偏也无甚子嗣,皇位一旦空悬,势必起争端,争端一起,干戈难停。
与此同时,高游徐易他们也未闲着,礼部已经在开始筹备相关典礼需要的事物,而高游则暗中打听过去皇室中的旁系宗亲。
这么暗中探访,真让他找到一个,论起来也算陛下的同辈。
他不动声色,秘密让人去接来京中。
就这么吊了这些日子,霍老头今日上朝的时候,嘴巴上还沾着一小块饼皮,他经了人提醒,将那酥皮弄下来,复又塞到自己嘴里,含糊道:“卖饼的怎么回事,这饼子都不怎么甜了。”
小高后刚给帝王喂了一碗药,正在自个儿宫中扶额小憩。哪不防自己的贴身侍女来报,贴着她的耳朵密语。她听后不动声色,只点了点头,吩咐那侍女,“这些日子多去司礼监那走动走动。”侍女得了令,便退了下去。
外头暑气正盛,高华难得存了心思,竟自己亲自下厨,做了叠冰酥络。
待她将酥酪装入食盒中时,那侍女又来了。她垂着眼听完侍女转告的话,不由抿起了嘴。
正走到陛下寝宫外时,高华迎面碰上了刚从里头的安乐王,她按规矩给行了礼,安乐王瞥见她手上的食盒,还不等他问,高华便开口道:“这日头正晒,便想着做点冰酥络给陛下,太医院的药虽是良药,可太过苦涩,让陛下尝点甜点也好。”
安乐王一手背在身后,闻言颔首,“嫂嫂有心了。”
他目送着高华的身影进入那寝宫,常闻高家兄妹离心,而他正是推手。可他总有哪里觉得违和,是太过平静了么?还是太过顺利了?
眼下似乎风平浪静,似乎只等皇兄驾鹤西去,他便能顺理成章登基。又似乎合该是这般?
他收回目光,一个女人,又能造多大风浪呢?
寝宫中,高华从食盒中端出了冰酥络。
皇帝难得醒来,斜倚着床,有气无力道:“皇后有心了。”
高华摇摇头,“侍奉陛下是臣妾的应尽之义。”
她端起冰酥络时,袖子垂落,露出腕间的手环,皇帝瞥见那手环,手环的样式也算别致,但不像是皇宫内的东西。
高华触到皇帝的视线,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腕间,脸色一变,忙跪下道:“臣妾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