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人本就寡言少语,只有和好友在一起时话才多些,当他不想说话时便往往会选择沉默。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
出家人五戒之一:不妄语,他不想说谎时也会选择不言语。
南宫灵见他不回答,心中也不失望。
无花在江湖中本也不以武功见长,况且他又小了楚留香七八岁,纵然天纵之资,盛名已久的楚留香也不是寻常之辈。
南宫灵虽已决定对付楚留香,却不敢轻忽,反而严阵以待。
且他对此信心十足。
“我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不信对付不了一个楚留香。”
无花默默听南宫灵兴致勃勃说着到时如何杀死楚留香的计划。
突然问道,“你与楚留香相识多久?”
南宫灵被打断,顿了顿不解道,“……已有三年。”
无花清冷的白狐眸看着他,“我们兄弟相认才两年。”
南宫灵这下明白无花想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了,“是,我还知道你和楚留香比我还更早之前就认识了。”
他气极反笑,从前那些隐晦的嫉妒霎时都爆发出来。
“所以?现在你是舍不得对他这个朋友下手了吗?你要在我这个亲弟弟和他这个朋友之间选择他吗?!”
无花没有回答南宫灵这口不择言下的气话。
他依然冷静道,“我记得,你从前与我见面时每每提起楚留香这个朋友,总是十分高兴的。”
南宫灵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却偏偏道,“这如何能一样,我们是亲兄弟,就算自小天各一方,但血缘天性,是外人如何也比不上的。”
“这世上与你有血缘联系的并不止我一人。”
南宫灵脸色黑了下去。
“我知道那个人是在利用我们兄弟,可是哥,我们也未尝不能反过来借助那人的利用实现自己的野心。”
南宫灵跪坐到无花身前,膝盖挪移向前,他伸手抓住无花雪白僧衣的衣袖,炙热的目光紧紧看向无花,带着一股强烈的偏执。
“所以说这世上只有我们兄弟二人对彼此是最重要的,其他人都无所谓,都是可以抛弃,可以杀死的!”
两人凝视着对方。
瞳孔里分别倒映出南宫灵权欲熏心和无花清心寡欲的两张面孔。
他们这对兄弟从容貌和性格,实在都截然不同。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在南宫灵的印象里。
无花无论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看来都要比他们这等寻常人干净十倍,凡世中的尘垢,似乎都染不到他。
‘天女散花,维摩不染’,似乎正是此意。
南宫灵看着看着,竟有些狼狈地转头,避开了双方视线的交汇,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他总是这样无动于衷!
“哥,当初父亲不惜性命将我们一个送入少林,一个送入丐帮,明明是希望我们兄弟二人将来能联手掌控这中原两大门派。”
南宫灵带着恼怒和怨气终于说出了自己心底深藏已久的话。
“可你为何却真把自己当做念经的和尚了?你太过高洁傲岸,目下无尘,明明权势那么好,有了权势,什么都能拥有!”
南宫灵不甘道,“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呢?不理解我实现父亲遗愿统一中原武林的野心,也不肯为我这个弟弟提供帮助。”
南宫灵情绪激动下絮絮说了许多。
可他一转头,无花依旧是那副出尘淡漠,无波无澜的神情,似乎毫无触动。
“我已帮了你两次。”
南宫灵暗暗咬牙,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又跪倒在无花身前,俊俏的面庞上那双英气到锐利的眼眸此刻眼眶通红地仰头看着无花,看起来颇为可怜。
可这种恳求本质不过是另一种逼迫。
他哑声道,“哥,你就我帮我最后一次!只要解决了楚留香,我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无花深深注视着南宫灵,清冷的白狐眸中浮冰浅动。
他突然抬手,轻柔地抚在南宫灵的头顶,这对于生性冷淡的无花来说是少有的温情。
南宫灵不由为之触动,一下完全呆愣住了。
“……哥,你”
“灵儿。”
无花轻轻唤他的小名,南宫灵整个人霎时安静下来,简直像是从一头张牙舞爪的凶兽变成了一只乖顺的小猫。
“收手吧,别再继续了。”
无花的嗓音清冷如雪,温柔似月,和他这个人一般美好。可这句话落到南宫灵耳中却是刺耳得很,炸得他又浑身竖起了尖刺。
南宫灵猛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无花原本轻抚在他头顶发间的手也瞬间被他甩脱在身后,那只素白的手在空中滞了一瞬,随后缓缓收回了。
“收手?难道哥你还指望着我现在还能回头是岸吗?哥,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会想不到我现在收手的下场吗?”
“楚留香从不杀人。”
“哈?杀人?”
南宫灵冷笑一声,“难道我就怕死吗?我怕的是生不如死!”
“我杀了任慈,杀了我的养父,我是个东瀛人,一旦为人所知,丐帮容不下我,这个江湖容不下我,整个天下都唾弃我!”
“我不再是丐帮的帮主,不再是武林中的青年才俊,再也无法一呼百应,人人尊敬,再也无法实现父亲的遗愿和我的野心!”
“这些,岂非比死更难受千倍万倍?!”
无花默然一瞬,似是无话可说。
可半晌后,他还是尽量以轻柔的口吻缓缓道,“我们可以离开中原,去关外,去西域,甚至回东瀛,哥哥陪你一起。”
南宫灵背对着无花。
听到这句话他浑身突然像是被一道霹雳惊雷击中,僵在原地没了任何动静。
但很快,他冷漠的声音就继续响起。
“走?我凭什么要走?”
“我在这片土地长大,我的父亲埋葬在这里,我从小就是丐帮少帮主,我为了丐帮付出了那么多心血!”
“我凭什么要像一只丧家之犬一样逃走?!”
南宫灵终于转过头来。
这个好强的少年双眼通红一片,脸颊上赫然是两道泪痕,他就这样流着泪,紧咬着牙根,眼神满是晦涩复杂地对无花冷声道,
“哥,若你有朝一日从现在名满天下的无花大师跌落云端,身败名裂,人人喊打,你也绝对和我一样受不了的!
不会再用这样光风霁月的模样和我说这些风凉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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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灵也曾真心把楚留香当做知交好友。
他还受邀到过楚留香视为家的大船上。
五天之内,两人喝光了船上所有的藏酒,他喝得烂醉,要到海中去捉月亮,楚留香居然也跳下去帮他的忙。
月亮虽没捉到,却捉回了一只大海龟,宋甜儿把那只海龟做成菜,真是他平生从未吃到过的美味。
南宫灵和楚留香比赛看谁吃得多,偌大的海龟,竟被他们一天就吃光了,但他们的肚子却因此疼了两天。
临走之前南宫灵还亲手为苏蓉蓉画过一幅画。
“若他能不要好奇心这么重,我甚至愿意和他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可楚留香自己偏要掺和到这件事里,偏要自找死路。”
南宫灵这么说着,可他却没看到无花注视着他的一双白狐眸里浅淡的温情渐渐消散,再次归于一片神性般的冷漠和悲悯。
竟也像在看一个自寻死路之人。
“这是最后一次。”
无花还是答应了,他重复了一遍,“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