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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天枫十四郎直接以身接下第三掌。
天峰大师哪里还看不出他心有死志,他扶对方到自己禅房,想要为对方疗伤,天枫十四郎却对他道出了这一段伤心事。
然后他又说自己的两个孩子现在就在门外。
当时天峰大师真是被惊了一下。
他扶对方进门的时候,这院子里还没有任何人,那必然不是天枫十四郎提前将两个孩子放在这里。
两个孩子进了门。
一个才三四岁大的男孩,抱着襁褓中的弟弟。
男孩虽然幼小。
但抱着弟弟的动作熟练,行走之间亦十分沉稳。
当天峰大师看清这孩子模样时,又是一惊。
不仅是因为这小小孩童生了一副堪称惊世绝俗的灵秀容貌,还因为这孩子神情并无丝毫稚子之懵懂。
尤其一双白狐眼眼底一片冷静漠然。
即便他的亲生父亲就重伤躺在面前,却无任何担忧乃至动容。
天峰大师当时莫名就有了一个肯定的想法。
无需他人帮忙,定是这年幼的孩子自己抱着弟弟一路避开寺中其他僧人,并准确在第一次来的寺庙里找到了他的禅房。
天峰大师已料想到天枫十四郎托孤之意。
他一见这孩子便为之奇异,不禁问他,“孩子,你可知你父带你此来为何?”
那孩子便沉静点头,“我知。”
天峰大师又问,“既然知晓,为何不劝你父亲活下来?”
孩子看了一眼重伤虚弱躺在榻上的父亲。
父子两人对视一眼,天枫十四郎对孩子微微笑了一下,像是知道他即将要说什么并在鼓励他说出来。
孩子便轻轻道,“生于人世之痛苦已甚于死,生与死有何不同?人世与地狱又有何异?父亲求仁得仁,我为何要劝?”
天峰大师闻听此言,大受震动。
又追问道,“可倘若不劝阻,你就要失去你的父亲了。”
孩子则淡淡道,“因缘聚散,本属常事,父母之缘亦是如此,既已缘尽,何必执着?”
“我虽不愿父亲离我而去,但既然这是父亲心之所愿,又何必因我令他勉强苟活于世煎熬,不如成全。”
他说的极为平静,无悲无喜。
可眼底却有点点泪光浮现,泪珠滑落在地上,孩子低头看着地上的水痕,抬头眼中却是茫然,竟不知自己为何会落泪。
天峰大师当时几乎是惊愕至极地看着这孩子。
他看得出这孩子并非冷血残酷,只是天性淡漠,无欲无执,且不过短短几句话便道尽佛家缘起性空与因果关系的本质。
“如此有佛性,有慧根的孩子。”
楚留香听到此处,不禁笑道,“大师想来十分见猎心喜。”
天峰大师却又摇头,“老僧当时心中其实多是担忧。”
这孩子异于常人,显而易见。
且天生无心无情,他又实在太过聪慧,知道的太多又看的太透,最后眼里反而空无一物,没有善恶之分,也没有正邪之辨。
世间众生万物于他而言,都是一视同仁。
救人与杀人对他并无区别。
这样的人。
日后不是济世的神佛,就是为祸天下的魔头。
天峰大师既然遇见了这孩子,这便是他们之间的缘分。
他如何能置之不理?
楚留香叹息,“看来这孩子可能辜负了大师的教导。”
天峰大师又一次摇头否认了。
德高望重的老僧淡淡一笑,很肯定地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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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情仇,本就是世上最令人叹息之事。
这一段既哀艳又悲壮的故事,自一个沉静如佛的高僧口中说出来,更充满了一种窒息的沉痛与神秘。
在楚留香与天峰大师交谈之时。
无花始终静静地坐在那里,面上绝没有丝毫表情。
他看来就像是个完完全全置身于事外的人。
天峰大师所叙说的这故事,就像是和他完全没有丝毫关系,那故事里的孩子,仿佛也不是他自己。
故事听完,楚留香向天峰大师告辞。
不过临走之前,他笑道,“在下要借您的弟子一会儿,有些话晚辈想单独和无花谈谈。”
天峰大师看他一眼,缓缓道,“你们去吧。”
从始至终,天峰大师都没有问楚留香为什么要听这个故事。
这个睿智的老僧像是已明了一切。
无花也没有问。
只是起身,然后郑重而恭敬地向天峰大师行了一礼。
“师父,弟子去了。”
话毕。
无花抱起置于一旁的琴,便没有一丝犹豫与眷恋地转身离开,竹帘掀起又落下,遮掩住这少年僧人风姿绝俗的背影。
就在他即将远去之时。
“识心见性,本性是佛,离性无别佛。”
“无上菩提,须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一刹那间妄念俱灭,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
天峰大师的声音听来似忽然苍老许多。
“于这一点而言,你天生便有菩提心,清楚自己的本性,且从不违背本性而为,这很好,很好。”
他又道,“去吧,去吧,莫要回头。”
无花果真没有回头。
神色如常般平静抬步离开,没有丝毫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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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与无花并肩而行。
两人谁也没说要去哪里,但都是往后山方向而去。
现下天已完全黑了下去。
弟子们都已到了休息的时间,寺中一片寂静。
偶尔能见一两个弟子路过。
见到无花都很是尊敬地双手合十行礼问好,“无花师兄。”
无花是首座弟子。
尽管他比起待在寺庙里更喜欢到处寻师访友,求法悟证,云游四方,做个云水僧,当然这也是禅僧传统的一种修行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