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盛夏,一路上远山如黛柳阴直,金乌凌霄蝉躁鸣。我们马不停蹄顶着烈日一连走了好几日,即便待在铺着凉席的马车里赤着膀子,努尔哈赤还是热得一身汗。
我倒是还好,因为我的病体让我畏寒喜温,所以即便进入伏天,我还是没怎么出汗。
努尔哈赤躺在我腿上一边吃着最后一根我冬天藏在冰窖独家研制的冰棒一边哀怨的说:
“没想到今日这么热,早知如此就该夜里赶路。”
我一边给他扇扇子一边揶揄:“是谁不听劝的?我说没说过傍晚再出发?结果你非要一大早把我叫醒,现在可好,外面这么热小心你的属下全都中暑。还好我让军医多带了解暑降燥的草药还有绿豆,等到了有绿荫的地方让大家多休息会儿喝点绿豆汤,下午太阳小了再出发。”
努尔哈赤刮了刮我的鼻子笑道:“还是我们贾公公心思如发考虑周全。这绿豆冰棒属实解暑良药,等回来了帮你找人推广一下。”
我冷哼一声说:“做是不难,只要有冰就行。可普通百姓家里没有冰窖更没有冰箱,怎么保存怎么推广?”
努尔哈赤点了点头不再言语,我摸了摸他的脑门确实满是汗水,玩弄着他的大辫子继续说:
“有件事我不太明白,当时你为什么非要等一个月之后才出发去昆仑?要是一月之前还没这么热,路上大家都能好受一些。”
“一月前昆仑山上的树还秃着,没有掩体如何埋伏如何突袭?”
我点了点头终于了然,原来他早就开始筹谋了,还以为他是有什么别的事才耽搁了一个月。
突然听到外面响起铃铛声,我想起来萨满巫师骑的毛驴脖子上就戴着个黄铜大铃铛,而且他腰上也经常拴着串银铃,据说那是辟邪的。于是我便又好奇他的身世问起努尔哈赤:
“虎子哥,你有没有见过萨满摘下面具的样子?他长什么样啊?”
努尔哈赤不爽道:“怎么,你对他感兴趣?”
我点了点头:“确实有些好奇,尤其想知道他到底和昆仑王有没有关系。他不会是昆仑王失散多年的孩子吧?难道他是昆仑王子?!”
努尔哈赤戳了戳我的脑袋:“想什么呢,昆仑王比我还小几岁,萨满应该和你差不多,他能生出这么大的儿子来?那你岂不是也能叫我一声爹了?”
“叫就叫!有什么了不起。爹地~你要养我一辈子哦~”我故意恶心他,反正大丈夫能屈能伸没脸没皮。
“……你这是认谁当干爹呢?”努尔哈赤无语,我凑近他蹭了蹭说:
“你啊~虎老爹~你作为一个东北人没见过东北大老虎吗?”
“当然见过。”
“那回头有空我给你缝一只小脑斧当挂件。”
“你还会做手工?”
“不会可以试试嘛。回归正题,你是怎么救萨满的?为什么说他欠你三条命?”我对此越发好奇,努尔哈赤啧了啧嘴耐着性子说: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他只有五六岁吧。我在昆仑林子里打猎,以为射中头鹿,结果是裹着兽皮的他。他从小一直带着这个面具,从来没有摘下来过,所以谁也没见过他真正的样子。”
我闻言奇道:“啊?!从小到大都带着面具?!那他的头不长大吗?!面具不会卡着他的脸吗?”
努尔哈赤捏着我的脸颊说:
“那面具是特制的,上面有自行伸缩调节大小的精密机关。我看最有可能的是他是昆仑王的奴隶,结果不堪折磨这才逃了出来,恰巧被我捡到了。”
“那你不是只救了他一条命吗?怎么又说三条?”
“他曾自杀过两次,都是被我给救回来的。我也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为何一心求死,究竟背负了多少痛苦。后来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他天生有阴阳眼,从小就被人视为鬼童灾星,受尽族人折磨早就不想活了。后来是山里的一头神鹿救了他,他这才从昆仑一路逃到建州。虽然他说的话不尽不实,可他身上确实有很多被折磨过的伤痕,而且他总喜欢一个人看着天空发呆,不与人交流,只和动物说话。原本族里的大巫老萨满说他能通灵天赋极高,非要收他当徒弟。我想着死马当活马医,便将他送给老萨满,他这才继承衣钵成了大巫。可与小时候一样,他性格极其孤僻,除了我,几乎不与任何人有所结交。”
我闻言点了点头,十分同情萨满的遭遇。
“那他真名叫什么?不会一直叫萨满吧?”
“他没有名字,老萨满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乌恩珠,是鹿神的意思。老萨满很喜欢他,甚至近乎膜拜的程度。结果证明他确实天赋异禀,通灵占卜起死回生与神无异。”
努尔哈赤越说越玄乎,不过我和他确实被乌恩珠救过性命。于是我对这位鹿神更加好奇,希望有朝一日能看到他的庐山真面目。
“如果他真是昆仑王的奴隶,那他带我们回昆仑神宫岂不是去送死?”我不免担心起萨满来,努尔哈赤突然坐起身,将我搂在怀里说:
“与他的死活相比,我更在乎你的命。不过你放心,我既然曾经救过他,以后也不会让他死的。不然这条命不就白救了。”
……
顶着烈日走了许久,我们终于来到一片密林湖畔原地修整,努尔哈赤命人支锅造饭,下令太阳落山后再出发赶路。
大家都脱了衣服下湖游泳凉快,伙夫按照军医的配方给大家熬制了解暑汤,我被努尔哈赤安置在一棵大树下靠着,一边吃着东西一边享受斑驳阳光从树隙穿过,花瓣从头顶肩头落下。
自从瞎了之后,我的听觉是越来越好,在热闹的蝉鸣中我不光能听到风拂垂柳,还能听到落英缤纷。
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阵清脆的银铃声,我有些紧张的坐直身体,感觉到一个黑影站立在自己面前,就听那人用蹩脚的汉语对我说:
“你快死了,怎么救都没用。”他的语言冰冷空洞且没有任何感情,我心下一咯噔,像是猛然掉进了冰窟,从脚底勇气一股寒意,即便是酷暑天,也不由打起一阵冷颤。
“你是谁?萨满吗?”我直觉他就是萨满乌恩珠,虽然我从未听明白过他说的话,他也从未在我面前说过汉语,可他身上的铃铛声应该不会错。
他沉默了许久,突然又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话,可我听着也不像是女真语,倒有点像是藏语羌语,应该是他的母语。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怎么知道我快要死了?既然快要死了,又为何带我回昆仑?你就不怕昆仑王杀了你?”
我将心中疑问一一道出,他却突然抓起我的手,在我掌心画了一个圈,又点了个点,幽幽的说:
“眼睛,灵魂归处,万物终点。你看不见,没了灵魂。从哪来到哪去,我回终点,找灵魂。”
我想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你的意思是我的眼睛根本治不好,你只是想要借着我这个事儿回昆仑山寻找自己的灵魂?所以说你跟我一样,都失去了灵魂?”
“对,也不对。”他大大方方的承认,结果又否认。
“你的眼睛还有救,躯体没有。你的灵魂不属于这,你早晚要回去。”
我突然开始佩服起他来,他竟然看出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说我的灵魂也不属于这里,只有身体是这里的。虽然眼睛暂时能治好,可身体却没得救了。或许他说的死,就是我这副躯壳的消亡。
因为毕竟我是外来户,我的灵魂与这副身体无法匹配,排异性让□□和灵魂达不到共鸣。
我顿如醍醐灌顶,总算找到身体每况愈下的原因了!我不想回去,我想留在这里永远和努尔哈赤在一起!
“怎样才能留下?求你,救救我!哪怕永远看不见,我想永远陪在奴耳哈赤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