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春节还没到。
沣宁分明窝在海边却永远寒风簌簌,人走在街上都畏畏缩缩,像是做了亏心事似的。黎明到岗依旧晚,太阳就更慵懒,赖在云里的山后不出来。季槐略有兴致走去上班,周围才蒙蒙亮,好像恰是天亮之前最冷的黎明。他缩在有些厚重笨拙的制服里,顶着寒风往办公厅里走。
季槐看着黑色皮手套,扳着指头数还有几天过年,心里大概有个数。吴家的案子其实还没完,只是人人过年都图个吉利,忌讳着提这种倒霉事,大概率会搁置到年后再重新调查。他抬头环视四周,街对面的小酒馆依然灯火通明,不知是老板勤劳得很,这个点就收拾收拾开门,还是一群青年才俊在里头浪荡到了这个时候。
季槐品味高雅,觉得这种小酒馆在沣宁和春天的花似的,开的满地都是,熏人又俗气。
“虞长官,提前和您说一声新年快乐。”季槐大大咧咧地走进办公室,把懒洋洋的语气拉的老长,和暖气撞个满怀。他赶忙把外套脱下来,挂在一边的衣架上,转过头去看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虞宸晏。
“这么想放假?”他低头在写些什么,还不忘摆了他一道。
虞宸晏心情看上去挺好。季槐现在也不拘束,自顾自坐在沙发上,抖了抖手中的报纸,油墨的味道一股脑钻进他的鼻子,他皱了皱眉,这架势看起来好像他才是长官似的。虞宸晏对他这无法无天的样子也不恼,只瞥了一眼便继续低头写报告。
“事情已经被压下去了?”季槐舒了口气,大张旗鼓闹了几个月,搜查工作一点进展都没有,就连凶手是否还在沣宁他们都没法回答。
“压下去不代表解决了,凶手没抓到吴家的人总是要闹的,吴任他女儿的性子你应该比我明白吧?至于李佑藩……李家算是这一带比较有头有脸的,自然不好惹,怎么还会牵扯到这些事情中来。”
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媒体下封口令是不想让案情继续发酵,破坏张先生在沿海三省的影响力和民心安定,凶手究竟会不会抓住其实只有家属在乎,而虞宸晏很明白自己的目标,他只想把指使李佑藩的人从暗处拎出来,因为凶手可能早已经扬长而去,乱世的生生死死,任何人的立场都不足以审判所谓的“案犯”。
“长官新年怎么过?”
虞宸晏意识到季槐刚才好像并没有用心听他说话,于是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没回答。季槐在等待他的答案,可是他只看到虞宸晏的头顶,钢笔在他手中耀武扬威似的划动。
大年三十。
虞宸晏坐在独栋小楼的封闭式阳台。王启靠着阳台的窗户,目光悠悠抛出去,也不知砸在哪家灯火上:“你没想过过年回去一趟?”
“何必呢,千里迢迢又弄的人精疲力竭。况且今年的事堆起来比山还高,我在那边也没落什么。”虞宸晏漫不经心地闷了一口红酒,他虽说名下有一幢小独栋,但市政府分的地段必然好不到哪去,目光望出去就被层层叠叠的别墅公馆阻隔了去路。
“我觉得……”他踌躇了一下,“吴公馆那事挺奇怪的。”
王启当即给了他一个“说了不要问我”的表情。
“我知道不该问你,但是我想了一个月多,也没什么头绪。他明明可以直接在杀死陈穹之后直接杀了我,我承认在陈队长牺牲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我的疏忽,但也是他的疏忽。但他不讲话,只是朝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开枪。”
他摩挲着自己中指指节上的伤疤,蹭过的,打在地板上的,无论哪一颗,不出意外的话,都可以直接置他于死地:“刺杀我的任务,还在这样人多眼杂的环境,级别算高了。要不是我嫌里头人多,遣了很多人出去,谁知道这事情会变成什么样。他迟迟不出手,似乎在逼我说什么,我觉得他在试我。”
“还有别的势力。”王启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不是我们的人,只有可能是……”
是张岳清在怀疑你,想撬你的嘴,因为只有他能调得动李家。
一阵敲门声把他的话哽在喉咙里。他们两个愣了愣,警觉地对视一眼。
虞宸晏站起身:“我去开门。”
季老爷当然想不通,大过年的自己的宝贝儿子还要抛弃家里的暖气和美食往外头跑,他怀疑儿子是不是在外头寻了哪家小姐,因为季槐甚至还拒绝了司机胡叔提出“载他去目的地”的要求,也不带另外的人。
季老爷看着季槐局促的神色,对自己的想法居然还肯定了几分。
天寒地冻。季槐也不明白自己刚才哪根筋搭错了要跑出来找虞宸晏,他两手空空不像拜访长官的副官,身边没人也不似家财万贯的少爷,四周除了路灯两眼一抹黑,根本不是阿谀奉承的好时机。
可那地址是他软磨硬泡哄了十几天林桐姐姐才拿到的,贡献了母亲不知多少天的糕点。
他对虞宸晏不回答自己问题这件事耿耿于怀,于是决定自己一探究竟。但是他似乎有点低估沣宁的冬天,街道七弯八拐走的他自己都有点心虚。路灯透了点光,站在橙黄色灯光下的季槐打了个喷嚏。
说来好笑,他九月第一次见虞宸晏,满打满虽没半年,他这个副官都还不知道自己的顶头上司住在什么地方。印象里虞宸晏从来都没让他尽职尽责地来接他上班,每次都是自己早早到岗,敬业得不行。
白墙的小楼被淹没在别墅堆里。
季槐对着门牌看了许久,最终确定了是这个地方。但这样冷清的场面他季槐这么二十年确实是没见过——无论是潭沙还是沣宁——灯火通明这个词可能生来就和他有关。
他跨了两节台阶,踌躇,敲门。
虞宸晏走下楼的时候一步步把灯打开,屋子就慢慢稍微有了一点活气,但还是冷清。季槐的目光随着二楼的灯光往下移动,最终盯在门上。但是半天没反应,他不知道虞宸晏在做什么,平时难道没有客人敲门吗?
他抬手,坚持不懈,坚忍不拔。
他正准备叩,门就开了。虞长官左手拉开门,右手背在身后,看到是他的时候似乎松了口气。季槐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白色衬衫最上面的那颗扣子没扭上,单薄的一件在寒风里有点弱不禁风,周身还透着一股酒气,也不知刚才在阳台上做什么。
不得了,怪不得不回答我的问题。
“你来做什么?”
“这不是大年三十,来看看虞先生。”
虞宸晏闻言挑眉,把右手从身后露出来晃了晃,赫然是一把枪。季槐面露尴尬地挑了挑眉,他当然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没有其他人了,你也看到我这儿够冷清的。”虞宸晏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也没见他是领着拜年礼物奉命前来,“季少爷来做什么,这里可不比你们花天酒地的地方。”
“可是……我方才看到阳台上还有个人影?”季槐小心翼翼,抬起目光看着他,似乎是怕自己的言语惊到对面人,但他确实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鬼,荒郊野岭的。
虞宸晏哽住,有点愁。这路上的灯光昏暗的过分,刚才自己专注和王启谈话,一点都没注意路面,毕竟这地方从来没有人敢不请自来。
“您不让我进门吗,外头可冷了。”季槐装模做样地用双手搓了搓自己的手臂。
脚步声从虞宸晏背后的楼梯上传来。
“你让他进来吧,能让大少爷在门口这么受冻,你面子也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