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若生生抑住自己印刻在神经里一个鲤鱼打挺重新站起来的冲动,她用手掌撑起自己上身的重量,慢吞吞地直起身子,箕踞着坐在地面上,还是一副不知所措的茫然模样。
季槐在失去平衡的时候身形一歪,大脑空白的前一秒他把自己的身体挪开了几分,不是很想当街冒犯陆小姐。
他半蜷在地上,土壤的气息包裹他,奉安的土地扬尘,阻挡他迫切需要的氧气。
如果说他第一次看见虞宸晏中弹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他窥见乱世的一丝嘈杂,那么现在的情况就是整个世界一股脑砸在他头顶上。
暖流从他肩胛流出来,渗过深蓝色的布料又触及皮草的背面,但是在厚重外衣的遮掩下,季槐平安无事得像是他最近长进了不少的粉饰太平的能力。
“他妈的胆子真大。”
他咬着牙,意识重新连接上神经的时候逐渐感受到左肩上子弹烧灼皮肉的味道,和每一寸皮肤叫嚣着的钻心疼痛。
季槐把手掌按在散着冰粒、尘土和石砾的地面上,较低的温度、细密的痛感和肩胛处的剧痛在大脑中相互争夺领地,他用手撑着身子,借着手臂的力度让自己翻身仰面躺着,失去压力遏制的伤口因为拉扯而变本加厉地疼痛,季槐咬住自己的舌尖。
人影在他目光可及之处靠近,他看着已经被吓呆了的陆若和不断缩小的包围圈,来不及想这闹得哪一出。
季槐一咬牙,用右手撑着自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陆若见状,也学着他顺着自己手臂的力道直起身,季槐转头对着她这行云流水的动作沉默了一会儿,很想问问她安的究竟是什么心。
他们被人群和袭击者从三面层层围住,季槐有些慌乱却不能写在脸上,只能用右手徒劳地压着伤口,环顾四周没找到什么去处。他在心里默默祈祷有人通知了安保队,因为他季少爷可扛不了下一颗子弹了。
他也没办法,只得把陆若护在自己身后,双眼死死盯着来人的动作,慢慢地向摆着一排铺子的墙边退去,店铺主人估计在枪响的第一秒钟就丢下家当混进人群里,只怕殃及池鱼。
眼前不时闪过的白光和因为血液离开身体带来的窒息感让他双腿一软,几乎要倒在地上。
季槐咬着牙,两手撑在铺子的红绸上,把陆若圈在自己身后。
“妈的,这安保队关键时候真是要人命。这么大动静还不来看看。”他说话都喘着粗气,“大不了……大不了就是我死这了……你可得好好安慰我妈……”失血过多的眩晕感一股脑冲上来,他倒吸一口冷气,几乎已经无法聚焦的双眼看到走近的人影。
他意识涣散,已经没法做出任何强有力的反击。
伤口太痛了。
灼烧的痛感随着不止的血液在他脑海中迸发,就连袭击者握拳的指骨直接与他的颧骨相触碰的时候,季槐能感受到的只是撞击的力度,他只能顺着力度偏过头,散乱的发丝在空中飘扬出弧度,他向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季槐撑着自己没倒下,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听到安保队匆匆赶来的脚步声,如释重负一般把提着的一口气咽了回去,拼尽全身力气攥住铺子上一直抵着他泛白指尖的白玉玦。
虞宸晏救他。
闪过的白光凝聚成一点,最终被浓郁的黑暗浸成一团墨色,季槐的左手攥着那块玉,血液不知是不是染透了一只衣袖,从袖管里流出来,就和晶莹剔透的白玉缠绕在一起。
季槐阖上双眼,嘴唇煞白,轰然倒在陆若面前。
陆若被季槐身上透出来的血腥味护在身后。
季少爷对这场袭击莫名其妙,陆若也好不到哪去,她年龄尚小不懂变通,只知道要达到长官的目的。她唯一的动作就是伸手架住季槐倒下来的身躯,却招架不住他的重量,提供了一些缓冲,却携着他一起瘫倒在地上。
她抬眼看着来人,到血液透过布料,甚至沾染了不少在她衣服上。
血腥味太浓了,她被呛得落泪。
袭击者看着她目光,犹豫着拔出了枪。
陆若一颗心倏地提到嗓子眼,双腿的肌肉绷紧了企图在千钧一发之际起身夺去对方的武器,却只见那人慢悠悠把枪举起来,在对准陆若之后猛地向天上开了一枪。
她下意识地缩头,看着五六个人影从各方的人群中摸索出逃,安保队四分之三的人员都被糊弄地急转弯。
陆若在心里骂了虞宸晏起码一万遍。
安保队现任队长陈尹——陈穹的亲生弟弟——粤州哪户大姓的旁系,认出季少爷之后露出大惊失色的表情。
林桐在听筒的另一边顿住了:“如果没有直接确凿的证据,我们没有权限搜查曾长官的住处。”
陆若则坐在医院通讯室的隔间里,缠了纱布的手掌攥住电话听筒,手指慢悠悠地绕着电话线。
“我听到了。”她阴翳的目光坠落在铺着白色桌布的桌面上,若有所思地把电话线一圈一圈缠到在自己食指上,又用拇指把它推开。
林桐没再反驳,她被陆若这漫不经心的语气吓到了。
当然,林桐也没想到虞宸晏能安排地这样真切,成了一出绝世好戏。
“什么?”
“那几个袭击者,他们嘟囔了两声,仿佛是在确定曾楷诚对他们的命令。再加上曾楷诚和虞宸晏结怨已深,季槐是虞宸晏力保又天天带在身边的人,怎么样都要查一查的。”
陆若想从口袋里摸根烟,语气里甚至透着点自鸣得意,食指和中指捻住桌上的钢笔,把它夹起来凑在嘴边,“当然,一切都取决于我怎么说。季家父母要到了,刚才我让安保队的人打电话通知,可把老人家吓坏了。”
她的嘴唇触碰到钢笔的帽檐,却把钢笔放下了,空出来的那只手按了按太阳穴,声音又回到那种细若蚊吟的状态:“我要去会会他们,您和虞先生讲一声,下次找人找靠谱点的,这回有点太吓人了。”
陆若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想冲进急救室的季夫人拦下,她早没了平日里那副光彩照人的模样,只是双目失神地拉着陆若的手,嗟嗟地喘气,之前本不显苍老的脸上露出疲态,难掩惊惶的神色。
她一遍遍地向陆若确认医生之前的言论,陆若不厌其烦地答复,又悻悻望向季老爷。
季老爷指尖泛白,抓着座椅把手,烟一根又一根不停。
陆若也知道他想到什么。
血液从季清的身上流出来,本应该跳动的心脏猝然被金属贯穿。
季沄记得血是用最缓慢的速度,蜿蜒成一条溪涧,兄长高大的身形最终倒了下去。
他从小信奉的神明在那时劫走一切,他忘记了饭桌前的祈祷,周日在洋人建造的礼拜堂里的祷告,他一遍又一遍,询问世道会否恢复,中国会否重生。
他不等西方的神明赐予他回答,便自己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他就是因为坚信世道大光,东方古国在蛰伏之后总会腾跃于世界之林,才把季家的产业全部给季清处理,自己一头往湘南政府的议会里撞。
他叹了口气,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我当年也是一腔盲目的热血,求道救国的人啊。”
护士从病房里走出来,季老爷就腾得一声站起来。那护士在季沄逼迫的目光下摘下口罩,对他们点了点头。
季夫人长出了一口气,几乎都要晕倒过去。陆若随着紧紧搂着妻子肩膀的季老爷走入消毒水气息弥漫的病房中,黑色的天幕从窗边倒下来,季槐安安静静地平躺在里面。
呼吸声从他的鼻腔里顺着气流摩擦而出,空气中的分子共振着把细碎的声音传导到陆若耳中。她看到雪白的被褥边缘磨过季槐肩胛处的弧度,稍稍把他苍白的脸面衬出了点血色。
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
她的目光越过季夫人的肩膀,看着躺在床上紧抿着毫无生气的嘴唇的季槐,活蹦乱跳且没脸没皮的季少爷现在应该请她去潘阳公园新开的酒楼包间里共用一顿晚餐,和她谈天说地顺便骂骂虞宸晏不带他一起去湘南。
可是一切终结在她的目光和来人对上——这是她意料之内的,准确来说这一切终结在黑色的枪口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
她心中为这场袭击预设的只是拳脚撞击血肉的声音,但这种预想最终被金属武器烧灼皮肤而散发的焦味和星火所替代,陆若开始害怕了,一切并不像虞宸晏所说的那样安全。
但她不知道所谓安全的标准究竟是什么,是虞宸晏出手太狠,还是自己没见过世面。
可是陆若已经把她的台词说出去了,林桐叫她说的。
“信任”这个词,像是那么重的担子,压在季槐身上。陆若不知道他醒来之后会不会记得这件事,会不会因此离开办公厅,只因为在被虞长官肯定之后又被他戕害。
虞宸晏说他很重要,他的确是这么说过的。
那么很重要的季槐应不应该知道真相?
季夫人伸手去拉季槐的被子。
她指尖戳破空气引起一阵细微的震颤,手腕却被季槐突然抬起的右手拉住了,动作突然到把季老爷吓了一跳。
“长官。”他喃喃着,眉头紧锁,“虞长官。”
他的声音安静得那么无力,却在房间里回荡,如同震彻天地一般砸在季沄的脑海里。
“虞长官,他们都没有办法,只有你能带我回家。”
“带我去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