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生活总是事与愿违的。
季槐一只手撑在虞宸晏桌子上,凌乱的发丝脱离皮筋的束缚掉了下来,垂在他面前,遮盖住他的视线:“带我去湘南。”
他语气强硬到在讲出这句话的时候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可是他面前的人不恼,几乎是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两人之间的空气安静得连一根头发穿过都能引起波澜,季槐看着眼前的人,没来由地想凑上去。
我想傍近您。
他克制住自己:“虞长官,求你。”
他略微俯下身子,语气随着身形一起低下去。他面前人抬头,似是要起唇说些什么,天地突然混乱起来,他的伤口传来刀割一般撕裂的疼痛。
季槐意识再次清醒的时候不知道是凌晨几时几分,不愿意睁眼的季少爷宛如酣眠似的想翻个身,他才挪了半分,伤口就被他的重量挤压着发出抗议,钻进来的疼痛让他以为自己的肋骨戳到心脏,倒吸了一口冷气,很不情愿地被迫把眼睛睁开。
他一连串动作连带着把母亲也吵醒了。
季夫人缩在儿子床边,身形被自己放下来的青丝笼着,睡也睡不踏实。季槐带着歉意和母亲对视,说不出话,可是母亲仿佛有心事似的,眉眼垂了下去,沉默地站起身去橱柜旁边倒水。
黑夜从窗边灌进来,奉安的冬天冷得要命。
季槐看着母亲的身影被黑夜衬成这么小一个光点,就想起伯父之前和自己讲父母的往事。
李令仪。
季清当时把舌尖抵上牙齿,慢吞吞地喊他母亲的名字,她是富庶的江浙一带大户人家的小姐,正好是哥俩去江浙做生意的本家。
他开玩笑似的说季沄看到李小姐第一眼就为之倾心,也不怪他,那时候琴棋书画儒道新学和商经都精通的大小姐可不一般,季家和李家这门婚事也算是成就湘浙一段佳话。
后来列强的地盘越占越大,逼到了李家的门口,当家的——季槐的外公,怎么说都不让步,顶着一家的产业要和外国人硬碰硬。李小姐劝他好多次,老爷子倔强地不听,资本和商品一步步的侵夺就让李家这样衰落下去。
季槐小时候是跟着母亲学的书法。偌大的书画室里摆着褚遂良的小楷,王羲之的行书,还有几帖端端正正的曹全碑的拓片。他被摁在书桌前面,很烦躁的时候他就会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母亲。
那时候他就觉得母亲应该浸在书香墨汁里头。
季槐看着她母亲犹疑地端着杯子迟迟不开口,居然也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他略直起身子,靠在摞成一堆的枕头上,眼睛盯着白瓷瓶:“若是您有什么想说的,或者想做点什么教训我,您便说吧。”他当然明白子弹打在自己身上母亲也会感觉到疼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前朝就算有千万般不对,这句话总是在理。
可是这也是为了虞长官好。
他又用虞宸晏给自己找借口,明明是与他毫无关系的事,陆若的话却莫名其妙让他想到了虞宸晏。季槐思量过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没个所以然。
“你三天两头进医院,一年受的伤比前十年加起来的都多,是打算把我和你爸吓死?”季夫人坐下来,看着他,“季槐,你有的时候能不能稍微过过脑子,别动不动就冲上去。”
季槐噤声,不敢反驳也没理由反驳。
“我和你父亲觉得……这工作是有点太危险了。”季夫人看着他,斟酌了很久才把下一句话讲出来,“要不你回家来吧。”季槐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母亲,他早已明白了言下之意,“伯父的产业大,老爷一个人管不过来。况且张先生和我们家的关系现在也挺好的,你的形象也立起来了,合乎情理的理由也有了,人脉也都打点好了,实在没必要把你丢到那种人心险恶的地方。”
“可是……”
“况且阿槐,季家就你一个儿子,你不能出意外啊。”
母亲说的话像是江南的涓流。
上一次他听一个江浙人这样讲话,还是虞宸晏站在他身前,把死亡带来的一切黑暗全都挡住,濒临崩溃的季槐就把强撑着的壁垒一把扯下,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虞长官说过,他会护我周全的。”季槐想了想还是把这句话讲了出来,可是他这个心里没底的劲让自己也想不到,面上也露出了心虚的表情。
陆若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是在宣告一场戏的开场吗。
如果这一切都是神乎其神的虞宸晏一手策划,那么这一枪也是他的命令吗?
还不等他思量清楚,只看见母亲向他快步走来。
“你靠他怎么靠得住啊!”他也不知道自己点了哪根导线,季夫人的声音霎时提高了八度,“你现在还不明白这世道除了自己人,别人都信不过吗?你觉得他还顾得上你?他一个人要和李吴两家作对,我看他才是最不要命的那个。”
“所以他得靠我。”季槐脑子里蹦出来这几个字,就无法无天地从唇边溜出来了。
“季槐。”
季少爷仿佛没听到提醒似的,他把自己的腿蜷上来,手肘撑在膝盖上,捂着杯子。白雾让他看不见母亲的眼睛,他犹豫着,偏头看向坐在自己床沿上的季夫人。
“妈,我可能有点喜欢他。”
他必须得承认这一点,否则他无法解释自己的惊惶、迷惘、悲伤为什么会因为虞宸晏的出现而消散殆尽,无法解释自己看着离开的火车的失落感——如果这一切都可以用仰慕来敷衍,那他好像习惯性地想要搂住虞宸晏的肩膀,想伸手把被记者逼问到沉默的虞宸晏揽到身后,甚至是一次次想要傍近他的冲动,究竟是从何而来。
季槐找不到第二种感情了,就算这话说出来太过荒唐和大逆不道,他也要把这一切归结于此,如果能更进一步,归结于爱。
季夫人看着他认真严肃的神色居然笑起来。
“你这是喜欢?”她手撑着床板转向季槐,她语闭话尾挑起的气息宛如是在嘲讽一般,季夫人老练地把自己眼下的惊惶抹得一丝不剩。
“他虞宸晏政府里混了好几年的人精了,你也不想想你是谁,季槐季少爷。”她语气很重,仿佛是觉得虞宸晏晦气似的,都不太愿意提他的名字,“他怎么就演不出一副偏爱你对你好的样子来拉拢季家,你难道忘了上一次我们准备和你的长官拉近关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季夫人看着儿子不善的面色,顿了一下,却继续往下说,“也就你这种,把所有人都想的很好的小屁孩,还能信信他的话。”
季槐被季夫人一顿教训,呆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虞宸晏设计好的,如果就连他的到来也是扳倒曾楷诚的计划,他是棋子吗?他的伯父是棋子吗?那些在这场闹剧中殒命的人都是棋子吗?
可是除夕夜的烟火,黑夜中对视的目光,他在人潮之中抓住虞宸晏手腕的那一刻——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虞宸晏就没有任何一个瞬间是真情流露的吗?
午间小憩的呢喃,混杂现在他熟悉不过的医院消毒水味道的急匆匆的脚步声,可是那句真正打在自己心上的,被虞宸晏略微压低了的声音耳语而出的“季槐,别怕”难道都是假的吗。
太多可是了,在火车迍迍离开之后一个个冒出来,他又因为和对方遥遥相望,而无法求证。
虞长官也刻意疏远过他。
季槐在东街拉住他手腕的时候虞宸晏对他不温不火好多天,新年那篇仿佛是闹着玩的报道,以及……虞宸晏去潭沙的前几天。不冷不热地,似乎多了季槐少了季槐对虞宸晏来说没什么影响。
摇摇晃晃、歪歪斜斜的狐狸,在没有星星的树林里寻找走出黑暗的路径。
季夫人问他交不交辞呈,用的是不容反驳的语气,笔也不用动,只用在张岳清面前露个脸就够了。
季槐同意了,没有答案的时候,他会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