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宸晏在三月快见底的时候收到一摞来自奉安的信件。
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手迹尽数混在一起,他没细看,以为都是公务,而明日是周末,虞宸晏就想着放自己一马,拎着一大包牛皮纸堆叠起来的小山回到了下榻的酒店。
冷白色灯光的房间里,虞宸晏坐在酒店的大床上,裹着厚厚的被子。
他当然没想到季槐会寄信来,在数字构成的海洋中看到熟悉字迹的时候目光一沉,信件散落在被褥上,凌乱地摊成一大片。从奉安远道而来的一张张账单被虞宸晏的指尖捻着,从泛黄的信封和纷繁错落的纸张之间被救出来。
周一带给陈逸鸿。
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满载着能让陈逸鸿满头大汗的数字的文件被搁置在信封里,放在床头柜。
虞宸晏的呼吸仍然很平静,目光落在安静躺在面前的信件上。季少爷的字龙飞凤舞中带着行云流水的潇洒,虞宸晏先前没有注意到墨水晕染的痕迹让起笔停顿和字迹的棱角都恰到好处,他不自觉露出了笑意,这是端起架子顿着写的。
年少时的季槐应该是那种静不下来的捣蛋鬼性格,却被季夫人摁在摞成山的笔墨纸砚和字帖之间,一脸不情不愿地握着毛笔,估计带着脸上的墨痕,不情不愿又一笔一划写字。
虞宸晏想到这场面就好笑。
手指试探性地撩拨了一下那摞信,数量比他想象的多了许多,虞宸晏拎起一封信,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发现一封信下面还有一封,那么多牛皮信件,欲盖弥彰地叠在一起。
“虞宸晏亲启”恰到好处地立在信封正面的红色格子中,一行又一行,顺畅地像是未干的墨汁,流淌在纸面上。
信件被一起捧在手上就是让人惊掉下巴的厚厚一摞。虞宸晏自觉离开奉安没有多少光景,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逃离了办公厅泥沼的季少爷清闲,竟能写出这么多字来。他眼底的笑意消失了,双唇紧抿着,心下不自觉泛酸,千里之外那道写字的笔尖像是划在他心上,一下又一下。
突然有点冷。
虞宸晏把被子裹在身上,厚重的布料把他包围,而他抱住那些远道而来的信。
莫名其妙的,好像那是奉安万里雪原中的篝火似的。
虞宸晏不知道这些信是什么时候开始写的,指尖都带着迟疑地用拆信刀拆开那封在封面用朱红墨汁写着“腊月”小楷的信。那时刚近年关,季槐这样的人定然清闲,于是他用工笔描摹一般的,给虞宸晏写他在北方度过的不知道第几个冬天。
本是虞宸晏熟悉不过的光景,却在季槐的描述下和小东街上彻夜不停的鞭炮一样,带了点难得的生机。
季槐一个人跳舞,虞宸晏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只想揶揄他怎么能狼狈成这样,又突然想起自己那晚用手指敲出的旋律,竟也奇迹般地和那首舞曲重合在一起。
1918年的除夕夜,虞宸晏突然想到了。
目光落在最后一行:【若真有机会,我倒想请虞先生跳支舞,如果您同意,在下可以勉为其难跳女步。】
这句话分明是胡闹,带上季槐吊儿郎当的语气,在他耳边晃荡两圈。
虞宸晏笑起来,嘴角轻挑弧度,像是在看孩童的恶作剧,那些因为年纪尚小才脱口而出不经年的承诺,可能本人转头就忘记了,没有人会当真。
他并不明白季槐写下这句话,甚至是浪费时间做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有什么事值得他如此执着,值得他在发现自己可能被当成一枚不轻不重可以随时牺牲的棋子之后,再跌跌撞撞地凑上来。
虞宸晏不理解没有目的的行为,就像不理解为虚无缥缈的情感孤注一掷的勇气。但他仍然不停打开一封又一封信,如饥似渴地一目十行,看着细碎的笔墨,晕开的顿笔,棕色的鸟儿从远在北方沿海的沣宁飞来,唱响了真正的开春。
虞宸晏鼻头一酸,咸涩的泪水莫名其妙地就从眼中掉出来,水渍晕染着墨迹,他慌忙用手擦掉,糊了指腹一片黑色。
季槐就像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似的,在信里也毫不避讳,骂骂咧咧哪家商人不讲信用,哪个小厮总对宅邸的藏品动坏心思,厂子里的工人不够,他差点就要撸起袖子参加一线工作了。但季少爷又真情实感地夸吴家和李家的晚宴办得好,哪个菜品和他口味,差点就要掉面子地打包。
只是丝毫没提自己的枪伤,也不说一句接手所有产业的少当家和办公厅的工作相比,是不是当得身心俱疲。
最后几封信笔记匆匆,实在没有刚开始几封的耐心样子,想必是开春了,什么都忙起来。
季槐总喜欢用炫耀的语气写家中劝他找个少夫人时自己舌战群雄的战绩,用忙碌的工作和自己的臭脾气一次次地推辞,得意洋洋地带着谄媚的笑容,把自己的“战绩”捧到虞宸晏面前,讨好似的。
但虞宸晏不吃这一套,没觉得这话题轻松,也不觉得那些拒绝的话语好笑,只是提心吊胆地读着,总害怕打开哪封信是大红色的请帖,写着哪家小姐的名字和哪个良辰吉日,并别出心裁地希望虞长官赏脸莅临。
最薄的那封信就压在最底下,在虞宸晏的不安不断堆叠的时候闯进他的视野。
太单薄了,一眼能看穿,不明朗的光线都能透过那封信。
虞宸晏坐在床上,快要被散乱的信纸和信封淹没了。
信封上红色的细线划开的格子和黑色的墨汁混在一起,虞宸晏没多看一眼,逃避似的把它放在自己的手边,赤脚下床倒了杯茶。
他只觉得不停加快的脉搏要让心脏跳出嗓眼,同时面上八风不动,用拆信刀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封,只是他本以为上面的文字可以一行行慢慢扯出来看,却没想到信封里装的竟是正儿八经的竖排纸。
不是钢笔,而是端端正正的楷书,如看似弱柳扶风却端正笔挺地浸染在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