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提醒。”虞宸晏面不改色作答。
其实天将暮了,三人对坐在昏暗的房间里,从全国的局势聊到军阀混战,再点了点段启芝那个不作为的政府。
离别之时他们站在小楼门口,杨卿昀显然没有留人吃完饭的意思。
“与杨先生交谈甚欢,倘若此后有幸又有缘再见,定与您在盛京梨园相会。”虞宸晏微微欠身。
“那我就在盛京恭候二位到来。”杨卿昀拱手。
陈逸鸿站在街上等车,转身时杨卿昀还站在小楼门前,面上隐约能看见笑意。
而蒙着斜阳的余晖,所有人都要慢悠悠踏上归程。
·
虞宸晏还有一件事没做。
他在酒店的大堂前台旁踌躇,浪费了将近十分钟。陈逸鸿本好意陪他,却被这少见磨叽的虞长官气得骂骂咧咧上了电梯。
战乱年代又不逢节日,奢华却有些冷清的酒店大堂少有人路过,就算走过也是匆匆,又不是在沣宁,并非人人都认识虞宸晏,一个个步履不停,只有水晶灯殷勤的灯光一如既往地照着他。
虞宸晏犹豫再三上前:“拉图红酒,直接送到我房里。”
指节弯曲勾着拨号盘,虞宸晏默念着林桐从当时的简历中查到的号码,手上的动作异常缓慢,拨到一半还要停一会儿,双眉紧锁地把听筒放回电话台上。
虞宸晏把听筒拿起又放下,优柔寡断地不成样子。
“明日的船票,下月初到奉安。”他在心里默念十几遍。
五月初,北方和南方都在升温,冰雪早已消融,很好的日子。
本来行程不用几天,只是从湘江往外,还需要在不少驻军基地停靠。
虞宸晏拎着服务生送来的酒瓶长颈,服务员早已经贴心地替他拔去了软木塞,把昂贵的红酒放在前台醒了半天。他把门一关,索性坐在了放着电话的高脚桌上,仰头对着瓶口,直接猛灌了一口烈酒。
虞宸晏呛到了,带着眼泪直咳嗽。
他不管不顾又喝了一口,可能是信了酒壮怂人胆,一边咳嗽一边行动果断地拨号,只不过有的时候要停下,让大脑反应一会儿,想想下一个数字是什么。
繁复的水晶灯摇摇晃晃,在他眼中就迷蒙成一颗燃烧的太阳。
虞宸晏的指尖死死抵在听筒上,手腕使不上力,只用手掌虚虚托着听筒。
那一面没人应答,很久都没有,只剩下忙而乱的杂音。
晚上六点半,奉安的天早就暗了,虞宸晏抿着嘴唇,心里马上就要放弃,准备把听筒放回原位。
一口酒闷进喉咙里像火烧,却又烧不掉他胃里和心里翻滚着、越发明显的悸动。
“您好?”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是季夫人。
“帮我喊一下季少爷,谢谢。”虞宸晏哑着声音,估摸着季夫人也听不出自己是谁,对面迟疑了一下,匆匆应了一声。
他大抵是觉得反正自己的声音已经哑得吓人,就豪爽地又一口酒下肚。
酒壮怂人胆。
“喂。”是季槐犹豫的声音。
虞宸晏迟迟没有开口,熟悉的声音透过电话线,穿过看不见的讯号,和他隔着整个大江南北,听上去有些不真实。
大脑一片空白,他那默念了数次的字句都卡在了喉间。
“喂?”季槐的声音好像有点不耐烦起来,但又不敢直接挂断电话,怕是哪位大顾客喝大了找自己商量生意,为了钱总不敢怠慢。
“市政府门前的花开了吗。”虞宸晏声音轻缓,脑子里就莫名其妙冒出这么一句话,嘴的反应却还比大脑还快,就给他丢了出来,“春日既然都来了……”
他仰头,剩下的字句卡在喉咙,酒精从口中一路烧到胃里,竟然痛得他两眼发黑。
溅出的暗红色液体顺着脖颈,一路浸染他的衣领。
“那我们还能见面吗?”
理性被过于热烈的情感彻底焚毁,虞宸晏在收到无数来信的那日起,就顾不得考虑自己的结局,顾不得未来和过去的怅惘,顾不得面前环伺的豺狼虎豹,也顾不得山河破碎之中怎么找到所谓的栖身之所,竟一股脑地只想挣脱所有将他捆绑在办公厅和联合会的荆棘,向灯影幢幢中一点零星的火光奔去。
季槐掐了自己一把,疼得龇牙咧嘴,才敢确定这不是在做梦。
于是他压抑心下雷动般的起伏,故作镇定地开口:“您何时回来。”
“明日的船票,月初到沣宁。”虞宸晏听见季槐的声音,恍惚觉得自己仍坐在沣宁的办公厅里,侧头听着季槐懒洋洋地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蹦案件汇报。
只是现在他用肩膀夹着话筒,一手攥着酒瓶子,大剌剌席地而坐。
“季槐,希望月底天气好。”
季槐哑然,咬着下唇好像在阻挡千种万般委屈涌上来,他分明早已经红了眼眶,却强忍着哽咽,说不出一句话,手指死死攥着听筒,好像这样就能抓住电话另一端的人似的。
“阿槐,对不起。”那端的声音这么说。
为了所有莽撞的行动和伤人的话语,为了不近人情的决定,也为了你牵挂着的,只能在梦里相见的家乡。
为了你一次次义无反顾地向我奔来,我却如今才敢回头。
“不必这样说,长官,平安回来就好,我会去见……”
“我来见你。”虞宸晏闭上眼睛,眼睑都烫得像火烧。
对方彻底没了声音,虞宸晏慌神,赶忙放下酒瓶,双手托着听筒,听到的只是季槐的呼吸声。
好一会儿的沉默,虞宸晏几乎要忽略自己的脉搏和心跳,去抓住季槐正在电话线对面的一点点踪迹,却听见他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的吸气声。
他尚且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不会后悔,也猜不透季槐在寄出那几封信之后等待着回音的心情。
虞宸晏只是犹豫着一伸手,做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回应,季槐就毫不犹豫地把那只手给握住了。
“阿晏。”季槐这样喊他,“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