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槐其实有点记不清虞宸晏穿那套白色的军装是什么样子了。
他把自己的身影隐秘在吵吵嚷嚷的记者和无数照相机迸发出来的火光后面,看着办公厅前院的铁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护军使站在相隔三十米左右的办公厅大楼前,帽檐洒下的阴影遮盖了虞宸晏的表情,只看见面庞上紧绷的线条。
白色的制服在他身上不显突兀,肩章上金色的织线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左胸前的勋章连着繁复的流苏,垂到前襟的缝隙中。
虞宸晏的手重新握住剑柄固定佩剑的位置,又探到后腰确定枪支的所在。
其实在众人眼中威风无比的护军使本人觉得这样的形式主义有点乏味,自己这样子分明就是在给办公厅当花瓶,到了前线后,军队上下自然都会变得灰头土脸。
这样顾盼神飞的模样做出来,只不过是张岳清又一种助长好战情绪的方式。
虞宸晏当然不喜欢,也没看人群一眼,双眉紧锁给不了一点好脸色,钻进了专车里。
车队绕着沣宁城从北到南,路过军营之后就跟上了一车车抱着步枪整装待发的士兵,一个个坐在车斗里摇摇晃晃,穿过沣宁的南城门,越过几座城池,最后到达京奉铁路的隘口。
这地方和沣宁隔了秋天一大片的落叶林。
这次倒是有机会好好道别了,虞宸晏坐在车后座。
严翊从副驾驶转头,大气不敢出。
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
临走时虞宸晏风轻云淡,只是抬手揉了一把季槐的头发:“等我回来。”
听上去像个千金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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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大日报纷纷扬扬,把沿海三省的氛围都炒热了。段启芝昨日在盛京连夜召开军政首脑联席特别会议,会后在手握兵权的总理的要求下,全国著名傀儡总统徐步涛下令讨伐曹仲、吴子佩,下令褫夺其官职。
那通告大言不惭地声称,堂堂四省经略使曹仲,任由吴子佩在保齐撤防,置首都安危于不顾,玩忽职守到如此程度,此罪不可不问,吵吵嚷嚷地命令曹、吴两人八日之内向盛京说明情况,否则段总理要亲率军士问责。
当时是十号,虞宸晏作为沣系西路前敌总司令,率军已一路南下到达京奉线隘口,即与盛京东苑营房相距不远的杨庄,村庄早已因为村民逃难而荒废,成了沣系最好的据点。
只不过琉璃河仍奔腾在与杨庄相距五公里左右的一马平川上,边上只几座不能被称作为山的长了树的土堆,一条九黎桥横跨在湍急的水流之上,专供京奉线的火车通过。
只不过现在京奉线因为蓄势待发的战局停运,那一道水河成了虞宸晏防守任务最好的天堑。
面对段启芝故技重施的舆论攻击隶系当然不甘示弱,营中群情激愤,尽是主战之声,此战便更加没有回旋余地。
曹仲和吴子佩从赣北断然发出《驱逐淮系宣言书》和《为讨伐段启芝告全国各界书》,在保齐大举誓师,将参战部队命名为“讨贼军”,吴子佩任前敌总司令,在保齐边界于盛京护城河——琉璃河的上游沿线布防,显然已进入了备战状态。
全国的报社发了疯似的加班,北方一片风起云涌。
段启芝一听这敌军名号火冒三丈,不甘示弱地给自家军队安上“定国军”的称号,在西线分为四路亲自统帅,扬言“以九十六小时为计”,要拿下这大逆不道的反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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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二日。
沣宁城内兵力减半,全国上下的眼睛都盯着盛京战场,确实是联合会在里面分一杯羹的好时候。
虞宸晏背着手垂眼看着山下军营来来往往穿着深蓝色军服的人群,听到脚步声转头看了严翊一眼。
只见那人向虞宸晏干净利落地行了个军礼,打开通讯兵收到的电报,把张岳清从沣宁来的指令递给虞宸晏。
九月十二日午后,奉安省会沣宁市省办公厅与吴子佩、曹仲联名,发出讨段通电。
前敌总司令虞宸晏已于杨庄前线,宣称沣系大军入关,为国扶危定乱。
淮隶两军兵马人数相差不过一千人,而现在张岳清一脚掺和进来,局势就变得更加明朗,段启芝大话早说在前,面对这局面现在也只得硬着头皮打。
而全国上下瞩目的东线战场上,虞宸晏发出这道通牒时眉毛都没抬一下,通讯兵看着总司令的脸色,匆匆跑走拍电报去了。
而气定神闲的虞宸晏看他跑远,对严翊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土坡上已经被改造成指挥部的猎人房屋,关上门的瞬间淡然的神色一抹,反手锁了房门,快步从床底的灰尘下掏出一台便携电报机来按上插座,打开开关调频。
虞宸晏靠在椅背上,脑内全是密码本中的内容,手指飞快敲着按键,那早已打磨数遍的腹稿,就逐渐在看不见的地方成了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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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长榆岛海鲜加工厂。
“王长官,来电报了!”
坐在二楼通讯室里的女孩探出头来,吸引了乱哄哄的厂子中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一层的加工线不停,大部分人都围着加工厂的围裙,穿着防水的皮鞋,手上不是一捧虾蟹就是一只东海大黄鱼。
只有一人穿着考究的长衫,闻言在嘈杂之中缓缓睁眼:“破译。”
【沣宁警戒减半,可于十六日清晨行动,张近日常在省厅,尽量缩小交火范围。】
【勾陈。】
王启看着长久未见的署名眼皮一跳。
勾陈,司兵戈争斗杀伐病死,得奇门无忌。
联合会沿海战区最高总司令。
虞宸晏之前和王启抱怨过这代号选的实在太大怕自己压不住,现在用上这经久的称呼,只是为了统一隐匿在沿海三省各处的联合会众人的行动。
王启站起身,看着逐渐寂静的人群,灰色的长衫随着身形摆动,拿着纸张的手扬了扬:“十六号行动。”
工厂里一阵低声细语,继而高压水枪再度开始工作,运输链重新开始运转,原本几近麻木的人群面上带着神采奕奕的光。
南北合围,可解中国军阀混战之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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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三日。
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炮响,土坡上的树木震颤一下,虞宸晏面不改色,目光停留在色彩灰暗的作战路线图上。
段启芝只让徐又峥带了一个混成旅和淮军少数边防军在东线作战,估计也没打算真的用这么点人沿着京奉线进攻固若金汤的沿海三省。
虞宸晏就命炮兵营在九黎桥的尽头两侧各架了一门大炮,和对岸的敌军形成了个敌不动我不动的对峙架势。
早晨西线来报,段启芝骤然发难,定国军以边防军第一师和第三师五旅为主力,陆军十五师在右,第九师在左,由琉璃河西岸的长兴镇一路向南推进,好在吴子佩反应迅速,加上附近地势易守难攻,现在两军交战,难分高下。
大概是为了奉迎西线的进攻,徐又峥在河对岸蠢蠢欲动,方才那几声炮响,怕是已经交上手了。
能维持现状当然最好。
虞宸晏抱臂站在窗边眉头紧锁。
淮系的军队若是越过那座桥,面对的就是一望无垠的沿海平原,盛江省首府津州就近在咫尺,张岳清当时应该也没想到,沣系这么一帮,还有赔上自家一个省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