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盛秦朗拨了一个电话,接通之后他说道:“陈郁,我是盛秦朗,现在方便上十楼么,我在花园。”
“好。我现在上去。”这通电话,陈郁有所准备,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比想象中要来得晚。他放下电话,明白今天将会是在居安家居的最后一日。
陈郁来到十楼空中花园单独开辟的一个圆桌休闲区,一壶茶,两个杯,一张桌,两把椅,玻璃罩内温度适宜,玻璃罩外春暖花开。盛秦朗早已坐在那,陈郁看着他的背影,从前只觉得他有三分像他爸,现在看倒觉得有七分。陈郁没有顾忌职位高低,打开玻璃门直接拉开椅子就坐,这不是一个办公室文员所拥有的气度与胆量,他藏了太久,久到很多事情应该都模糊了,可他没有,记忆异常清晰。
陈郁望着对面的盛秦朗,很温和地笑了笑,直白道:“我一直很好奇,你们到什么时候会发现我?经常有人说你不务正业,我倒是不觉得。”
盛秦朗将桌面上陈郁的履历表推过去,陈郁笑了笑,还是很温和,很单纯,很平静地说道:“居安在杭城初期招工我就过来了,和我同期的人不多了,一位油漆工老顾还在那干着,还有一位车间统计员也还在,我们也算得上是元老了,所以我们底薪也挺高。”
陈郁中等个头,面色清秀,讲话如江南春雨丝丝缕缕,但是做的一件件事却令人不寒而栗,盛秦朗心里有某个答案,这个答案也许复杂,也许简单,也许过于复杂,他望着陈郁这张温和的脸,很想也平静地问一句却无法静下来,他用严肃掩饰躁动,声音微微提高,问道:“为什么来我这?”
陈郁微眯着眼睛笑了笑,笑完之后面色转为平静的愤怒,他盯着盛秦朗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为什么来你这?”
这个不同寻常的笑容令盛秦朗觉得压抑,陈郁重复了他的问题,他知道陈郁知道明明他自己知道他来这里的原因,为什么还要问,他略微偏头,避开这个中性的笑容几秒又转过头来正视着这张脸,重复道:“对,为什么来我这?”
陈郁的笑容更大,愤怒也更明显,灼灼地盯着盛秦朗,洞穿了他。
冰山在海底下撞击了千百次,湖面却依然波光粼粼,偶有小鸟戏水捉鱼。陈郁希望盛秦朗说出来他为什么来这,盛秦朗希望陈郁回答他为什么来这,两个人明明都知道答案,谁都不去做捅破窗户纸的那个人,好像一旦说出来捅破的就不是窗户纸了,是脸皮,是良心,谈话刚开始就陷入了凝滞。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一个有力量的成年男子在父亲生病一肩挑起整个公司的重担带领上千个员工继续往前走,一个力量薄弱的少年看到父亲从楼上坠下暗暗握紧了拳头蛰伏数年搭上前途也要报复,有的人不该坐得那么高,有的人不该跌得这么低,少年静候,忍耐,积蓄,成长,搅动,终于也成了同样力量不俗的成年男人,坐在了这个守护企业发展的成年男子的对面。
两个人仍是互相看着对方,直径一米二的圆桌,不算远的距离,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过去。一场坠楼的画面,一个少年变得沉默寡言,决定远离商业逃离人群,直接变了心性和理想,到了西北研究草木;一个少年变得隐忍心计,决定进入商业直面人群,在形形色色的职场里他穿梭其中,忍辱负重,八面玲珑,为日后的每一个谋划埋下种子。
往事不堪回首。
眼神交了底,话却没讲几句。小陈的履历表下面是一张光盘,盛秦朗将光盘推了过去,话语坦然,说道:“作为壁炉部的文员,你到盛霖的电脑驳回了Julia的更改单,篡改了系统,将原订单改为更改单下推到各个部门,两万台壁炉芯全军覆没,你知道前后造成了多少损失?你原先站岗于居安各个职位,大家都信任你,车间走几圈,打几个招呼,轻易就把刀片放入了产品中,把劣质防倒带安装在产品背部,除了这些已经败露的实际给公司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的事件,我猜测你还埋了其他雷,只是现在还没有爆。四年前,偷偷拿走手表又将手表放回去的也是你,对么?”
陈郁面不改色,原先浮起的怒气又消散了些,他笑了笑,提醒式地问道:“你说了果,那因呢?”
盛秦朗的面色晦暗,人生因果,种豆得豆,果有了,因在哪?他站起身来,隔着玻璃望着对面的空中花园,红肥绿瘦,春天真是好风景。
陈郁依旧坐在那,朝着秦朗的方向,质问道:“你说不出口,你脚踩的花园悬于空中,真得稳么?正义来得不准时,人为有何不可?”
盛秦朗转过身望着陈郁,恼怒道:“你认为你做的这些事是基于正义?因为你造成的人为的错误,你知道公司损失多少金钱、声望、名誉,信任。”
陈郁正面反击,愠道:“金钱,声望,名誉,信任,承载这些东西的是谁?是人!有人,才有这些东西,人都没了,这些虚名又有何意义?如果一个人没有名誉,不够诚实,出尔反尔,背信弃义,那么他担得住金钱,声望,名誉和信任么?企业家办公室的后面,总是挂一副条幅,‘厚德载物’,甚至为了显示自己的好品性,生怕别人看不见,个人的社交签名也要写一句“厚德载物”。好像写了,标了,他就有了一样。我问你,何为厚德,载何物?”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成功的商人,满分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