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晚风流动,带来了空气中传来焦灰味,沈遇冷不丁地听裴渡哽了句:“你四哥的胳膊好看吗?”人倒是不害臊,手上烘烤着袖子,眼睛单纯得满是星火。
沈遇怔了怔,还真打量了两眼他的胳膊,流畅又利落的线条暗藏着力量。他没回答,只是蹲了下来,嫌脏不坐地上,问:“你很热?不妨把衣服脱下来给我。”
“湿衣服粘在身上更冷,你脱下来烤烤会暖和些。”
沈遇别着眼:“我没有在人前袒胸露乳的习惯。”
“早听说禾东人矜贵持节,但凡贴身之举从不假手他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裴渡语气戏谑,带着他惯有的风流又下流的调笑:“对了,沈哥儿的尿还憋着吗?”
沈遇瞪着他把唇抿上了。
“这都几个时辰了,沈哥儿可真有定力。”裴渡抬了抬下巴,“去吧,解决一下,放心吧我不看你,当心憋久了以后对身子不好。”
“我,不用了。”沈遇连在人前脱衣都做不到,更别提撒尿了。都快三四个时辰了,裴渡说他有定力不假,他自己也真是……佩服自己。
“哎呦,死要面子活受罪。”裴渡算是把这人的脾性摸透了。看起来是块豆腐,你以为一碰他就碎了,其实是块难嚼又乏味的豆干,又冷又硬。
裴老四荒唐刁横,但实则就是任性,心里什么事也没惦记;就算你恼了他,但只要服个软再一同吃个酒,他就能立马把事忘了不计较好兄弟。但看似温良的沈哥儿,你戳他一下面上风平浪静,但实则就跟惊石入水般涟漪不止,随着波澜早把你给记恨上了,保不准哪天就要使个坏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二人一阵沉寂,只余零星的柴火熔断的劈里啪啦声。裴渡为找话题突然问:“知道这是哪儿吗?”沈遇摇了摇头,静静地等待着下文。“这没有名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叫它,但有一点我却记得清楚,那下边是埋我大哥二哥的地方。”裴渡追忆往昔,目光却沉和似水。
沈遇愈发默然,逢人伤情,他显然不是个会安慰人的料。
“这把刀,本来是我大哥的。”裴渡拿起却崖端详,“一开始我也没多稀罕,只觉着上边的玉好看,毕竟那个时候哥哥们都还在。翻沙一战,大哥二哥没了,将军百战死,埋儿赢功名,裴家从此声名鹊起,爹得了个‘云庭翻沙’的美称,我也得了这把据说杀过近千元人的刀。”
“将军百战死……”沈遇喃喃着,“这是常态。”
“用不着安慰。”裴渡淡淡地笑了,他突然仰后撑地昂头望天,有股‘醉卧沙场君莫笑’的微醺在里头,“我只是想说,你我要真折在这里,我倒是叶落归根魂归故里,你就只能做个漂泊在外的孤魂野鬼。”
他攥紧了却崖,沈遇在他肃然的表情里,听到了山下袭来的窜林擦肘声。
“说这么丧气的话,裴四哥已是强弩之末了?”沈遇神色严肃,他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主儿,去提起了插地上的铁锹备战。
“嗯,我肩膀好疼。”裴渡说这话的时候却在笑,听不出是在示弱。
沈遇攥紧了铁锹,他透过枝繁叶茂的漆黑,看着刀剑具备的不下数十人。夜黑风高杀人夜,胆怯的沈哥不小心跟他们对视上,那眼神冰冷又残忍,是种透着隔阂和家国的恨。
他当即怂了,不由得后退了两步,背后递上了裴渡碰巧的胸膛——那感觉像山。
“十秒。”裴渡轻声,他比沈遇高些,说话的气息刚好落在他的耳垂。
温润骚麻。寂静又凝重的夜色中,沈遇觉得耳背被风抚摸,他的嗓音格外清晰而轻傲,道:“十秒后,我若没赢,你就快跑。”
“你会不会太轻敌了?”沈遇话音未落……裴渡自他身旁冲出,一个膝顶,虎豹财狼般惊人的速度和力道,只见排头那人闷哼,避闪不及,鼻腔顿时鲜血奔流。
“拉噶(来了)!”元人一声提醒,冷器擦摩声顿响。沈遇心里一惊,又是以一对十,不由得为裴四捏了把汗,他视线扫视,已开始盘算着从哪里逃跑更方便了。
“十!”裴渡一声大吼。但见又一次交锋,裴渡祭出了他的却崖,元人使的却多是大长弯刀,刀身相接,车轮上阵,裴渡同时跟几人轮番劈斗砍挡,丝毫不落下风,他们竟纷纷被他一人的蛮劲弹开,分退数丈。几个元人持刀于后,几人立刀于前,他们并立良久,四下对望,似有所悟,分列于几方将裴渡包围了起来。
俄而三更至,一阵寒风卷来,怒号而过,夜空上乌云极速退散,露出一圆明月,月光撒向对峙的几人,数刀。沈遇看清了局面,更是紧张,不由得呼吸喘重了起来。
余光扫视到那人还在,裴渡眉峰上挑,轻喃:“九。”侧手一翻,手中短刀迎月霎时通身透亮,只见他一个起势,借助高坡向前一跃,长腿横拉侧扫,腿膝勾起一道凌厉的弧线。元人大骇,对他的腿劲心有余悸,急忙后撤,谁料裴渡竟踢了个空,翻身他迎上了短刀,显然是假打了个样式,刀口嗜血,刹那间将那人给抹了喉咙。
“八!”两人异口同声。沈遇险些为裴渡拍手叫好!但见他自包围困境中突破撕出了一道口子,马不停蹄,踢拿擒抓,快得让旁观者沈遇眼花缭乱。
“七!”“六!”“五!”“四!”裴渡报幕一般念着,每一声都铿锵置地。
——两个人倒下了!
——五个人倒下了!
裴渡神色如常,眉眼却戾气横生,带着沉稳和狠辣,那杀敌的手法越发老练熟捻,武得猎猎生风。但见却崖上的虎纹和镶玉闪过一丝寒芒,继而银光乍起,顿时血花四溅,元人惨声彼伏,同僚战友陆续倒地,对死亡的恐惧和强大的畏惧如阴云般笼罩上了他们。
好强!这究竟是谁?
有人一声怒声:“呼哈拉(你是谁)?!”月光明媚,愈发衬得裴渡眉星似剑,他勾起个邪气十足的笑来:“你大爷!”又是一刀刺去——“三!”
短短几秒电光火石,沈遇却亲临了一场酣战,保家卫国、叱咤战场、杀敌破阵,是刻在男人骨子里的热血,他的心也随之而激动得砰砰直跳着,这样的游刃有余对心驰神往的人来说无疑是好一出视觉盛宴。
裴渡又是一击,行云流水,电闪雷驰,他指尖抹去了眉毛上的血珠,竟还有功夫优雅,“二!”只余下最后一人双手颤刀惶恐不安地看着他。他擦着刀身,踱步慢曳,浑身上下的杀气已收敛了些,又披上了他那副云淡风轻的轻薄和浪荡,“一!”
话音一落,那人不战而逃,丢了刀,竟吓得腿都软了,连滚带爬地险些滚下山去,掉头就跑,那卯足了劲的模样更衬得裴渡像是什么凶神恶鬼。
可算是撑过去了,裴渡顿时如包袱落地,一下子从杀神又变成了怂包,捂住肩头龇牙咧嘴地叫起了疼来。
沈遇想去看看他的伤,但是忍住了,只说:“四哥……真厉害。”
裴渡摇了摇头,大汗淋漓。他往山下望去,于乱局中抓见了上山的沙兵——自己人可算是来了啊。
火把忽明忽暗,裴明梅正拉弓射出一箭,命中了敌犯眉心,脸上点缀着几颗鲜艳的血花。她身前还有一人,逢阻开路,动作更为行云流水,疾步快如脚踏飞燕,几乎是一个眨眼间便可斩取敌军首级。
“哥!当心——”裴明梅唤了声萧越泽,她两步踏上高石又是一箭。
只见堪过萧越泽鬓发,倒下的那人已被一箭封喉,他回首对她一笑。
分明只一小撮队伍,却势如破竹,如同把所向披靡的利刃,活生生剖开出一条血路,清剿并屠戮着山腰上近百的元兵,又是好一场压制性碾杀的酣战。
沈遇也看见了,再次热血沸腾,也渐渐松了手上铁锹:“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裴家不负其名,你们名不虚传,我今日算是开眼了。”
见他卸下防备,裴渡也伫立往下眺望,见着了两位熟悉的英姿,脑子里紧绷的弦也慢慢松了下来。“有他们俩在,这场骚乱元军必败。”
话音一落,裴渡跳了下去,蹲身斜铲滑向乱斗,他哪里又有受伤的样子,冲去了乱局中央,一个前踢把某个元兵踹得人仰倒翻,也是手起刀落利落地就替人送了终。
见裴四没事地出现,裴萧二人眼前一亮,心里亦松了口气。又多了个悍将的加入,急行军如虎添翼,杀得更快,元军四下溃散,几下便被血洗了个干净。
血色弥漫,天际一亮,阴云拨去璞月高挂愈发灿烂。沈遇慢吞吞地爬下了斜坡,对一众英势逼人的武将们拱手作辑:“晚生沈遇,多谢诸君救命之恩了。”
“小没良心的,还真把人给掳来了。”裴明梅横了裴渡一眼,她抽出元兵身上的箭,擦拭净了血迹放入身后箭筒。萧越泽收了剑;也是奇怪,在他收起兵器的一瞬,那股儒和气质便油然而生,让人不由得对他顿生亲近之感,他说:“沈小公子受惊了,先回营地里休息吧,明日一早派人送你回去。行之?”
裴渡一个抬头,他人正蹲在个尸体边,在人身上摸索,像个打家劫舍的土匪。他对上众人诧异的视线,干笑一声解释说:“我瞧瞧他身上有没有好东西。”
裴明梅摇了摇头叹气。萧越泽正了脸色:“带沈小公子回去,你和萧三都要向人家赔罪。”
沈遇对这位平易近人的儒将颔首道谢。裴渡自讨没趣地起了身,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穿整了衣服,扬了扬袖子,“成,走吧沈哥儿。”
夜已入三更。沈遇低头看路,却突地撞上了那厮脚步一顿的背脊。他揉着鼻尖没瞧人,忽地怀间一暖被裴渡贴了个暖呼呼的布囊来,他撩整着他严实又保守的衣领,说:“炭囊,里面装了燃屑,元人那边专门暖身用的。”
沈遇一怔,带着惊疑看向他,裴渡却依然从容自若。他被这二世祖突如其来的关切给雷得说不出话,甚至一时间忘了道谢。裴渡招了招手说:“那有匹马,走吧。”
“这算是你的赔礼么?”沈遇目光清澈地看向他,“我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