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说这新任知县哪儿去了,原来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偷摸烧到夏先生头上来了……”
裴渡踱步过来,抱着他的骨戾,看向沈遇的眸光却暗含深意,“急功近利啊沈知县,夏先生卸任阁老已久,你如此翻旧账扯底裤,对得起他昔日的教导之恩么?”
这还像句人话,夏康的脸色舒坦了些,看向沈遇心里闪过一丝厌恶:清高啊,果然这后生不是个好拿捏的包子。
沈遇面色如常,“非也,只是既为父母官,照例要走访当地民情,宴清对先生绝无冒犯之意,只是好奇罢了。”
他又低眉顺眼作辑一礼。
“裴四你先出去。”夏康招了招手,“我有话要单独同沈遇说。”
裴渡微愕,又极快敛了情绪,出门的时候撞了撞沈哥儿的胳膊。
沈遇没反应,手心却被他塞来了一块状小的硬物。
他心疑,扳指?
裴渡走了,背后门闭轻响。
沈遇回过头来,没有同夏康进屋,忽而天际飞雪,鹅毛大絮,阻拦在他与这位旧师之间。
“守心木,造至琴,意思是做个纯臣。海阁老在学生之前,如今又是圣上身边的肱骨,先帝爷的一片心意当给他才是,给我…作甚?”
他后面两个字的尾音咬得极重。
作甚?像是质问。
夏康又怎会听不出他的话外之意。
他倏忽转身,面若冰霜,长袖拂过掀起一阵凌冽,怒声厉喝道:“不知好歹!还敢冒犯海阁老,他的本心守得比你好,纯臣一词的意思你当真明白吗?”
沈遇反唇:“我是不明白,父亲因受海仪撺语而死,锦衣卫瞧我如同饥狼见肉,这么些日子来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晚上做梦见的都是父亲头七满屋的冤魂哀嚎!”
“你没恨错林党,但恨错了人!海仪是若不是林党,他又怎么能保得了你!你一人战战兢兢不假,他为了你又何尝不是上下为难?”
夏康义正言辞道:“若不是海仪,锦衣卫早让你人头落地,你以为还能平安无事地站在这里?让你当知县,是让你为民请愿,让你知官场深浅黑暗,让你晓林党眼线遍布朝野!”
“你倒好,坚如磐石,吏部官牒竟都胆敢无视,怎么,觉得满朝奸佞独你一个濯缨沧浪?你不堪其辱,便一杆子打死所有今官,让堂堂三品巡抚等你出任?”
沈遇蹙眉,将官牒掏出来,“这个官……”
“由不得你想不想当!不当海仪就保不了你!锦衣卫那头势必要给林党一个交代!”
沈遇愣了愣,看向官牒上的印章,朱红如血。
原来竟由不得他选。
见状,夏康指了指他,恨铁不成钢道:“你只知道清白!却不知道何为浊墨?何为浑黑?这天底下的事情就没有黑白分明的!”
沈遇随着他的话心神无措,寒意从脚底直窜到天灵盖。
不当,海仪就不保,那么当了——
他岂不是成了海仪的走狗!
沈遇心惊,垂下眼眸,心底掀起骇然巨浪,前途未卜,忠奸难分,他这是要受制于人?
是了,夏康晓得他领悟了,口吻又柔软下来说:“也是,国子监不会叫你们同尘,书上也不会教你们合污……早就让你多读《左传》、看看张太明的书,你却偏偏喜欢王泊、江子仪那一套,什么半部论语可治天下,‘吾但写声发情于妙指,殊不知此曲之古今’——我讲与你听,就凭这句话,我敢断定他江子仪这辈子没有仕途,只做得了个供人玩赏笑谈的乐官!”
没有仕途……
沈遇听到这话脸色也骤地变了。
大今闻名的江子仪,容貌绝佳,琴艺高绝,品行贵重;上敢斥天子,下济怀黎民。
一篇《上君书》震惊朝野,以乐官之身针砭时弊,惹圣怒从而被贬谪回老家,却因遭此境地,成了无数学子推崇惋惜的人物,也确实是沈遇心目中的沧浪君子。
后有同僚王泊为他发声,同被贬谪。可惜可叹作罢,但此后便无人再胆敢在圣上面前提起。沈遇怎么会想步王江二人之后?
他一个后怕,掌心发汗,摩挲到裴渡那只扳指,想起了被逼拉弓射橘的那天,也是寄人篱下,有求于人,裴渡竟是借此提醒他要忍!
“多谢先生指教。”沈遇顿然大悟,冷汗淋漓,他当即一个下跪,向夏康磕头请罪道:“学生先前冒犯了先生和阁老,还请恕罪!”
飞雪渐大。
沈遇一身冰冷,身心俱疲地出了门。不巧裴渡没走,将他的颓然尽收眼底,四少爷斜在正对面抱着新宠。
“谈砸了?”裴渡走来。
沈遇看向他怀里的畜生,走进才发现竟是匹狼,一双眼睛瞪得老圆怯怯地看着他,瞧那担惊受怕的模样竟像只狗。
沈遇表情却冷冷的:“你知道我们在谈什么吗?”
“看来是恭贺升迁啊,沈知县。”裴渡眉眼弯弯,他没有想那么多,“裴千户为你鞍前马后,就劳烦大人日后多多提携了。”
沈遇拿起那只木制的韘,问:“这扳指,你送我了?好心意。”
裴渡却不答,低低地笑了声:“什么心意?”
他看向沈遇额间的痕迹,有雪泥,下意识地伸手拨弄抚去,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句:“沈哥儿在里头磕头了?”
啪——沈遇轻蔑,把那扳指一弹,扔到了大道上去。
骤而有马车驶过,车轮不偏不倚正好一碾,可惜青木扳指质地坚硬,碎裂不成,车轮又将它给挤弹到了官道边的沟槽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