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天涧位于距苴城三十里外的一处山谷中。
许是段家人经常往来的原因,这一路上十分平坦,都是马车可顺畅同行的大道,并无难走的林间小道。
但马车内的气氛于段菲菲而言却有些难熬。
无他,太安静了。
她看看身边的兄长,只手执一卷书借着车厢外投来的晨光静静翻看着;再看着对面的商成洲,只抱着那把黝黑的长刀靠着马车箱壁闭目养神。
唯有斜前方的齐染,一根黑色的发带松松扎起如瀑白发,额边落着几缕碎发挡住了低垂的眉目,手上拿着龟甲和铜钱随意地摇晃着,发出一些聊胜于无的声响。
好难熬的氛围……
她看看自己不成器的兄长,试图用眼神示意他说些什么。
然而段采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上这卷书,似是完全没有感受到她的焦虑。
段菲菲坐得屁股发麻,努力打破寂静。
“齐、齐公子,你这是在卜卦吗?”
齐染微不可见地轻一点头。
要不是脸侧的碎发晃动了一下,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个点头好么!
段菲菲在心里绝望呼喊道。
这人昨天不是还看着和哥哥有说有笑的,怎么今天就成了闷葫芦了啊!
“齐、齐公子,敢问,这是什么卦象?”
齐染看了会儿桌上散乱的铜钱,袖摆一扫就把龟甲和铜钱都收了起来。
“离卦,九四。”
他竟回应我了!段菲菲先在心中一喜,随后一惊。
父母虽不拘她学什么,但是有个逼她读书用功的哥哥。因此她于这方面了解不多,却也知道这卦象的意思。
离卦,九四: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
本意为宿鸟离开了巢穴,飞来落在罗网上,拼命挣扎,气力耗尽死于罗网之上,随后被抛弃于地上。
她只觉得有些手脚发凉,没忍住转头看向了兄长。
段采果然将视线从书中挪开,抬头看向了齐染,一双黝黑的眸子明暗不定,可他却并未开口。
商成洲睁开眼睛,问齐染道:“是好卦象吗?”
齐染只摇摇头:“无事。”
于是商成洲“哦”了一声,就继续放松地靠着车厢壁闭上了眼。
哪里无事了!这根本就不是个无事的卦象啊!商公子别信他啊!再多问两句啊!
段菲菲在心里呐喊。
呜呜好想见母亲……这几个人都是锯嘴葫芦……
于是她蹭地腾身站起,喏喏道:“快、快到了!我先用轻功过去,去和母亲通报一声!”
段采点点头道:“去吧,可还记得路?”
段菲菲一边向后疯狂摆手一边钻出马车:“记得记得,别担心,我走啦!”
于是红衣少女的身影几个闪烁便消失于林间。
马车内又重归寂静,只是齐染转过头,掀起帘子,若有所思地看着车外。
段家的骏马肌肉雄壮,不一会儿就载着众人到了此行的终点。
段采请两人下车,拨开掩映的树木与杂草,只见山石之间竟留有一条一人宽的小道,几人鱼贯入内,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山坳之间,只见两侧半山腰上,竟皆种着层层叠叠的桃树。虽已是初春时节,山坳外百花仍含羞待放,此处却是山桃红花满上头,举目望去尽是桃红姝色。
桃林间隐约可见段家扎营的帐篷,段采引着两人走到最大的一面白顶帐篷前,段菲菲和另一位女子已站在帐前了。
那女子一身白衣,头上绑着简单的发髻,斜插着一根顶端镶玉的木簪子,腰间别着一把乌金扇。她背着手和段菲菲侧着头说着话,脸上的笑意十分柔和,但眉目较寻常女子而言却更为英挺,眉黑目深,鼻挺唇薄,只眼角有些许岁月雕琢的痕迹。
这多半便是段家家主段霖了。
这样一看,段采原是随了母亲的长相……商成洲在心底感慨道。
段采作中,为双方引见。
“两位,这便是我母亲,当代段家家主。”
“母亲,这便是我先前与你通信时说的两位贵客了。”
“我名段霖,两位不用客气,一路辛苦,先入账吃些东西吧。”未等下人动手,段霖便自己随手掀开了帐帘,请二人入内。
几人刚刚坐下,就听见段霖坐于上首招呼道:“小齐大夫。”
齐染一顿,缓缓抬头看向她,却看到段霖朝他轻巧地一眨眼,露出个和她年纪不算相称的、些许俏皮的笑来。
“我也算虚长了你十几岁,可以这么称呼吗?”
齐染沉默一瞬,微微点头道:“自然,可以。”
“那便好,我其实多少从母亲那边听过一些你的事,今日总算得见真人了。夫君先前已与我通过信,也总算解开了我这些年的疑惑。”
她顿了顿,脸上笑意却更显柔和:“昔年母亲只与我说,是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小大夫,出手救了父亲。小大夫年纪虽小,确有一颗慈心,将来定是一名悬壶济世的好医者。若哪日小大夫登门,定要好好酬谢一番。我曾疑惑谁家小孩小小年纪能有这么大本领,却未想到小齐大夫是医谷中人,那便甚是合理了。”
“无论如何,小齐大夫于我、于段家而言都有恩。当年……母亲随父亲相携离世,我也曾有怨怼之心,但后来遇到了许多人与事,慢慢也就懂了母亲当年的心愿了。”
商成洲听及此处,没忍住看向齐染,即便他也能听出来,段霖多半是知道同命蛊的事情了。
齐染却只静静垂着眉目,未发一言。
“罢了罢了,不提这些,”段霖摆摆手道,“今日你们好好休息,此宴就当我为你们明日入天涧践行了。”
众人纷纷动筷,侍女也开始往来传菜。
“商公子,先前菲菲跟我说了你与她切磋之事……不若,待酒足饭饱,稍作歇息,我们也来一场?在这山头待久了,手都痒了。”
“娘!说了我不要叫菲菲了!”
“胡闹!你改成什么名在娘这里都是菲菲。”
商成洲:……真是亲母女。
他轻咳了两声打断母女间的争执,只道:“可以。”
于是段霖更加热情地招呼起来。
不过多时,众人便站在半山处,围观着山坳内这难得一见的热闹。
商成洲依旧提着那把黑刀端端站着,但面对段家家主,即便是他,也无法像面对段菲菲那般从容不迫。不过毕竟是切磋,点到为止,因此乌焰刀依旧藏于鞘中。
段霖与段菲菲一样,修行的是段家的月移花影一脉。商成洲能隐约感受到,段霖也留了三分力,她轻功未施展到极致,只专注比拼招式。
因此,段霖并不若段菲菲那般,攻势如落叶飞花、连绵不绝,而是虚实相合、动静相辅,如月中游影,叫人眼花缭乱,难以辨明真假。你若看扇,则腿如长鞭提劈身前,你若只看腿法,却有扇如薄刃破风而至。
商成洲仅有一把未出鞘的长刀,却舞得圆融通意,如臂指使。段家身法极快,众人只见商成洲刚一个微微后仰躲过腿势,段霖却已闪至他身后,一扇往他颈后劈去,而商成洲右手轻轻一提,反握刀柄,竟直直戳向段霖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