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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芳菲尽(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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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寻到了那框蟠桃,又在库房里寻了几个琉璃盏,用内力将其压出汁液,用琉璃盏收集起来。

鲜榨出来的桃汁是凝脂般的色泽,盛在琉璃盏里,带着一点点桃肉的纤维组织在汁液中浮沉。

这桃汁虽然气味清香甜腻,可段采却总觉得能隐约闻见一股子若有若无的腥气。

他屈指轻弹杯盏,看着汁液黏腻地垂挂在琉璃盏的杯壁上拖曳滚落,带出一道乳黄色的尾痕,竟觉得它莫名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油状质感。

他一时不愿细想这究竟是什么,只颇有些嘲讽似得挑起嘴角。

至少这玩意儿与那些“仙人”看上去很是相配,都是些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

他思索了片刻,仔细备下了数杯桃汁,存入储物仙宝内放好,便迅速赶回了客舍。

仍是先前那间客舍,段采却直觉此刻有些许不同。

当他从储物仙宝中拿出桃汁时,一股恶寒从脊骨处直窜上天灵盖。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无数双垂涎的眼睛正透过虚空注视着他手中的琉璃盏。

他定了定神,只捧着托盘步入客舍内。

脚下刚刚踏入内堂,甚至还未抬眼,段采就能感受到一股灼热的视线死死盯着他——而那目光确是冲着他手中的桃汁而来的。

“给……给……我,给我……”

依旧是那宛如生锈的齿轮般刮擦般的刺耳声音,那尊如石像般的身躯却开始在床榻上剧烈震动起来。

盘起的膝盖骨哐哐敲着木制的床榻,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这具躯壳内的灵魂即刻就要脱困而出。

段采捧着桃汁一步步向前,离得越近,那“仙人”的动作就愈剧烈,近到身前时甚至能看见他颤抖的指尖和翕张的鼻翼。

但也仅限于此了,这具身躯依旧被无形的枷锁禁锢于原地。

怎么回事?莫非这桃汁就是什么解开封印的秘药不成?

只是靠近就这么大的动静,若是给他服下……难道真能让这些实力莫测的仙人脱困而出?

届时自己是雪中送炭的恩人,还是给毒蛇取暖的农夫?

段采黝黑的眸子明暗不定,死死盯着面前这尊诡异至极的仙人像,轻一吐气,上前一步。

若不去做,永远无法知晓结果。段采的自尊不允许他因为那一丝胆怯退缩,这也是他作为段家人的骄傲。

他捧着琉璃盏走到“仙人”面前,用杯壁贴着他的唇,手腕微倾,却只在半盏桃汁滑入对方口腔时便迅速收回手,往后大退一步,屏息观察着异变。

只见那“仙人”艰难地活动着喉咙处的肌肉,如干渴已久之人骤逢甘露般大口吞咽着嘴里快要溢出的桃汁。

而随着他喉结一点点地滚动,他全身的关节竟都噼啪作响,僵硬的肌肉竟也逐渐变得绵软起来。

饮尽残汁,“仙人”双目微阖,似是在反复回味方才的滋味。再睁眼时,他眼里的癫狂神色终于褪去些许,显出几分清明来。

他缓缓张口,嘶哑的声音里裹着奇异的滞涩之感:“小友……多谢。”

此时暮色已彻底吞没大地,房间内漆黑一片,段采站在黑暗中,沉默不语。

“仙人”吐出一口悠长的气,随即指尖似乎轻捻了一下,黑暗中突兀地亮起一团明黄色的光,光团飞悬于二人头顶,又分散成数点星光悬于四壁,霎时便将室内照得通明。

段采黑沉的眸子飞快地扫过一眼房间内的光源,随即捧着托盘低敛着眸子,微一福身:“为迎接客人入谷,谷中姐妹特意叮嘱我为客人准备了谷中特有的桃汁,客人可喜欢?”

“仙人”试图微微挑起僵硬的嘴角,又似乎失败了。

他盯着托盘中剩余的半杯桃汁,从喉间滚出沙哑低沉的笑:“好……可好得很呢,也……喜欢得紧。”

随即他艰难地移转目光,看着低着头的段采,蠕动着僵硬的面部肌肉,挤出一个较为温和的神色来:“小友,莫要多礼……也莫需、与吾做戏……吾、自然知道,小友并非……此界中人。”

段采没想到他竟如此直白地就戳穿了他的身份,只觉得脊背瞬间僵硬起来。

但随着他缓缓抬头迎上那道目光,却在仙人那双隐隐还有几分血丝的眼底望见了甚是柔和的眸光——有感激、有解脱、有欣慰,甚至还掺着几分长辈看小辈的慈爱。

段采仔细端详了一番他的神色,喉结滚动,终是微微点头轻唤道:“前辈。”

“仙人”似已逐渐找回了说话的感觉,言谈间表述逐渐变得流畅起来:“吾名流客子,多谢、小友寻得此物。”

“自困于此地以来,神智被那邪物日渐侵蚀,若非小友相救,想必神识还沉沦于那浑浑地狱中不得解脱。”

段采不动声色道:“邪物?看前辈法力非凡,究竟是何等邪物,竟有如此实力将前辈困顿于此处?”

流客子似是想起了些什么,面上迅速漫过勃然怒色,若不是段采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怕也会错过这丝波动。

待那抹戾气消散,又回归那副平和神色后,流客子只轻叹一口气道:“小友不知,那邪物原是一株上古桃树,本是仙门至宝,却不幸被邪修寻得。因桃木属阴,邪修便大肆掳掠平民女子,以极残忍之手段取女子们的血肉作为养料饲养桃树,终将其养成了一株奇诡无比的血桃木。”

段采听及此处,想起先前芳君于段菲菲所言,不禁眉头一跳。

而流客子似是沉浸在过往,并未注意到段采的异常,仍絮絮说着:“吾等得知有此邪物后,立时召集众道友来此地欲诛灭此物。却没想到这血桃木竟已生出了神智,还借先前那些无辜枉死的女子血肉诞出了妖鬼。”

“这妖鬼,有草木妖魂,却实为血肉之躯,甚至还承有人族灵根!她借血桃木滋养,于此界中修炼起来更是事半功倍!吾等手段尽出,终究败于她手下。”

“可她不仅法术诡谲,心性更是残暴。吾等败于她手,她却不愿给吾等一个痛快。她将吾等囚于一处,将吾等肉身制成傀儡,神识和灵智尽数封印。”

“血桃木本为上古神树,自带源源不绝的生气,那妖鬼将吾等作为血桃木的养料,又借血桃木的生气让吾等求死都不得,在这死生之间浮沉了不知多久!”

他胸膛间竟霎时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有血块在喉中翻滚:“可恨!可恨呐!”

突然,他转过头来,殷殷期切地看向段采:“小友,不知外界如今是何年岁了?小友可听过长霄门?可知门中近况如何?”

段采微皱眉头,露出了几分为难的神色:“前辈不知,百年前一场仙凡大战后,仙人的纪元便结束了。如今世上,已再无仙门了。”

流客子听罢,面上一副怔然之色:“竟是……如此么。我长霄门历经一千八百载风雨,阵法之术独步天下,却也有楼塌了的一日吗?”

他面目逐渐扭曲,双目赤红,万分痛恶的目光发狠地盯着虚空中的某处,喃喃自语道:“都怪那妖鬼!若不是她……若不是她……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他重望向段采,再不掩饰面上一副狰狞神色:“小友,小友!吾有一所求,望小友应允啊!”

段采黝黑的眸子微微闪烁,面上却全然是一副后辈恭敬之色,只颔首抱拳道:“前辈请讲。”

“吾与那妖鬼有血海深仇,乃是不共戴天之恨!吾观小友寻得桃汁,可否再助吾服下些许?”

流客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段采盛着半碗桃汁的琉璃盏,喉结剧烈地滚动一下。

“若小友还能寻到更多,还请小友为其余道友服下。吾等之肉躯虽然仍受血桃木操控,受困于桎梏,但此物却能助吾等修补肉./体、复涨神识。”

他眼瞳大张,脸上浮现出极为亢奋的神色来:“后日便是此地桃君宴,是血桃木力量最薄弱之日。待到那日,吾等便不会再受其桎梏,纠集众道友之力,定能令那妖鬼伏诛!”

然而,他等了许久,却未得到面前年轻人的回应。

流客子不耐地抖动一下眉毛,重又忍着性子问道:“小友可还有什么疑惑?”

段采一脸踌躇不定,黑色的眸子里溢满忧虑:“前辈不知,我有一小妹,也被那妖鬼掳走,我又何尝不恨?只是各位前辈当年便已不敌,如今又如何能胜呢?我、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各位前辈再受磋磨……”

流客子急急截断话头:“当年吾等不知妖鬼真面目,一时大意方才中了她的妖术,方才沦落至此。此般经年,血桃木得不到外界滋养,她的实力必然也大不如前,小友勿要担心。”

言罢,他长叹一口气,自嘲地笑了一声:“届时妖鬼伏诛,我们这些老东西存留的仙宝,那妖鬼的宝藏乃至血桃木,便都是小友之物。”

“师门不复,吾等仅余一身枯骨,待大仇得报,也只想寻一处山灵水秀处了此残生罢了。”

段采低垂眉目稍稍思忖了片刻后,再抬眸时已是一脸凛然正色,沉声道:“前辈放心,晚辈定不负前辈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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