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南枝的手指微微颤抖,鼻间的血腥气愈发浓烈。他下意识地伸手向前摸索,却什么都触碰不到,便五指微微蜷缩着收了回来。
薛恒倒在地上,毛孔翕张着涌出鲜血,猩红的血色沁出银甲的缝隙,瞬间就将他整个人浸在了血泊里。
那两名小兵跪在薛恒身边,手忙脚乱地试图帮他止血,却不知从何下手。
齐染微微蹙眉,快步走到他身边,一边蹲下身观察他的伤势,手指轻轻搭在了他的腕上。
“用了仙宝的后遗症罢了……没事,先带他回营。”
几人抬来谢南枝的担架立时派上了用场,那两名小兵将薛恒抬上担架,全力往大军扎营方向大步奔去。
齐染回头看向谢南枝,正思索该如何安置这位谢仙君,却隐隐听见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定睛一看,却是商成洲驭马朝几人的方向赶来了。
齐染微微挑起嘴角,转身向一直保持沉默的谢南枝道:“仙君,你一人驭马可行?”
谢南枝并未回复,只是循着马儿喷鼻的声音,摸索着走到马旁,攀上了马背。
齐染轻叹一口气:“仙君,凡人若想拥有力量,总要付出些代价的。即便仙君不出手,薛将军同样要承受这些。”
谢南枝却淡淡开口道:“登云楼的人,是来寻我的,是我欠他。”
两人三言两语间,商成洲已策马行至二人身前。齐染无暇理会谢南枝头顶又氤氲而起的阴云,两步走到商成洲马前,朝他伸出手。
商成洲会意,拉着他上马坐于自己身前。
“回营,让谢南枝那匹马和我们一起回去。”齐染简短道。
商成洲点点头,调转马头间吹起一声悠长的口哨,而那战马竟真的仰头嘶鸣一声应和着他,便载着谢南枝紧缀着二人往大营的方向奔去。
谁知,几人刚策马奔下那处高坡,身边的景色竟如石子投入湖面般,荡出一圈圈波纹。随即茂盛的密林逐渐模糊成斑斓的色块,耳边的飒飒风声也渐渐化为混沌的嗡响。
商成洲惊得立时长吁一声,勒马停下:“发生什么了?!”
齐染低声道:“怕是薛恒撑不住了,此间轮回也在跟随他一起崩塌。”
商成洲轻嘶一口气:“那我们可是要从头来过?”
齐染还未回答,便听身后紧随着停下的谢南枝疑惑道:“为何停下了?”
齐染绕过商成洲宽阔的背脊,回首探头望去,猛地蹙起眉。
仙人黑发披散,背脊笔挺,微敛着下颌坐于马上,白色的布带覆着双目,尾端在风中轻扬,身姿端庄得像一支嶙峋的梅。
连他身下那匹骏马都仿似要与身后的密林融于一处,而他却毫无影响地端坐于此。
齐染迅速扣紧商成洲的小臂,疾声道:“……走,快走!我们追上薛恒,不能让他死!”
商成洲从未见过齐染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瞬间便警觉起来。但无奈连脚下的通路都变得模糊不清,他只能沿着记忆里大致的方向策马疾驰而去。
仿佛是一瞬,又仿佛是永恒,二人身边模糊的颜色在水波荡漾间形成了新的画面。
似乎也曾有那么一天,登云阁的仙人金光聚顶,立于石城之上。而彼时的薛恒运起那银枪的身姿尚且青涩,面对那耀日金轮连连败退。巨大的金轮落于城楼之上,无数士兵连一声哀嚎都未发出便瞬间化为齑粉。
城外的驻兵惊慌失措地看着这宛如灭世的情景,惊呼声传入了在伤兵营中歇息的谢南枝耳中。他不假思索便展开神识,借仙器之威击退了那仙人。
哪知那仙人败退后,立时便将谢南枝藏身石城外凡人大军的消息传递了出去。即便谢南枝在出手后不顾薛恒阻拦,立刻奔逃离营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围堵于石城以北的密林中。
谢南枝似是知晓这群人擒他回去后,自会以秘法强取出仙器,他不愿受此折辱,更不愿仙器落入这群乌合之众手中。
于是,他当着众仙人之面,绷断琴弦、折断琴身,以最后的灵力驱动着银辉黯淡的琴弦,穿透了丹田中即将崩碎的金丹,又直直洞穿了自己的咽喉。
淋漓的鲜血染红了琴头的白梅,宛如这缥缈云雾间突然绽出了一抹卓绝艳色,再顺着那流转的云纹缓缓渗入到泥地里。
待薛恒找到他时,那红梅已赤红到发黑了。
宛如走马灯般的画面忽闪而过,商成洲再回过神时,正见远处抬着担架的小兵——虽然他们几乎快糊成了一团看不清楚颜色的移动色块——以及担架上称得上一句形貌清晰完整,但已几乎快化成血人的薛恒。
商成洲勒马急停,环着齐染细瘦的腰,脚下一点便飞到了薛恒身侧。
那两团模糊色块突然停止,随后发出了含糊的声音。
这场景实在有些离奇且好笑,但两人都并未理会。齐染全神贯注地检查薛恒的情况,略一犹豫,便抬头定定地望着商成洲道:“我能救他。”
从那双闪烁的灰蓝色眸子里,商成洲难得灵光一闪地便理解了他的意思。
商成洲低声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齐染摇头:“时间紧迫,他仙宝吸纳体内清气太多,多余的浊气摧毁了身体。我出手,很快便能好。”
“……罢了,你救吧。但点到为止!”
商成洲目光灼灼地盯着齐染:“若像上次那样半死不活的,不若我们重新开始!”
齐染轻笑了一声,并未搭话,只伸出一指轻轻点在了薛恒额头中央。
商成洲立时便感受到了空气的隐隐流动,齐染脸侧莹白的散发无风自动,而薛恒身上源源不断的出血几乎瞬间便被止住了。
“你笑什么?听到我说的没有!”
齐染轻声道:“听到了。”
过了片刻又补充道:“你戴那改变容貌的仙宝是对的,鸳鸯眼确实没有一双琥珀眼看着有杀气。”
商成洲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
齐染淡淡道:“什么时候我都喜欢说这种话。”
商成洲正欲反驳,却听见谢南枝已跟到两人身后,便扭过头,不再看他。
他总觉得,自从他从医谷谷主那处取回那竹简后,齐染的性格仿似便与先前有些许不同了。
仿佛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释放了出来,此刻这人的嘴更是十倍的不饶人。
随着薛恒的状态渐渐稳定,几人身周奇异的场景渐渐趋于稳定。那两名形状模糊的小兵终于恢复了清晰的容貌,又是震惊又是敬佩地看着半跪在薛恒身边的齐染。
齐染收回手,再站起身时难免身形摇晃了一瞬,却立时便被一只温热的手早有准备地撑扶在腰侧。
商成洲仔细瞧了瞧齐染的脸色,见他除了唇色有些发白外似乎并无异常,便对那两名小兵吩咐道:“将薛将军送回大营好好休养……警醒些,且先莫要声张,寻一处舒适但不能太显眼的营帐安置好,不得叫军中传出消息。”
他顿了顿,轻咳一声道:“以及,方才发生的事,我不希望军中还有第三人知晓,可明白?”
两小兵面色一肃,大声应诺道:“是!”
便领命离去了。
齐染见状轻笑一声道:“将军真好,有将军在,让在下好生安心。”
商成洲被这散漫带笑的话刺得轻啧一声,福至心灵般问道:“你莫非,还在因为先前我把你忘了的事生气?不然为何天天将军将军的……”
齐染笑意微顿,反而侧头对着端坐于马上的谢南枝道:“谢仙君莫要沉着个脸,薛将军已无碍了。”
“让我们商副将送仙君回营,待在下休整好后还与仙君有几句话要说,仙君千万等我。”
“齐染!回答我的问题!”商成洲气得咬牙。
却见齐染回过头,看着他缓缓眨了眨眼,随机双眸一阖便熟练地向前倒去。
商成洲刚接住他,便听他在自己耳边小声道:“劳烦将军,让我且睡一会儿。”
随即头一歪,呼吸便平缓起来,竟仿佛真的睡着了。
商成洲顿时被这秒睡功夫气得牙痒,下意识在此人肩膀处狠狠咬了一口,却立时被那一管没有多少皮肉包裹的、竹节似的锁骨硌得生疼,当即便清醒过来。
他见齐染似乎依旧呼吸沉沉地闭着眸,便稍显心虚地抚平了那处衣料。
他熟练地捞着此人跳上了马,些许僵硬地转头对谢南枝道:“你在马上不要动,马儿自会随我回营。”
商成洲本以为谢南枝不会理会他,正欲驭马出发,却听谢南枝声色轻缓地开口道:
“他……究竟是何人?他不借法宝阵法便能操纵‘气’的流动,这连一般的仙人都做不到……”
商成洲动作微顿,将人在身前妥帖地安置好,平声道:“……他是我做出承诺的人,是我要带回家乡的人。”
“他是个好人,你无需戒备他。”
随即未等谢南枝作答,便一扯缰绳,呼哨一声,两骑一前一后直朝大营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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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染再坐在谢南枝塌前时,已披上了一袭滚着毛边的披风,手中香茗热气袅袅,氤氲了他颜色浅淡的眉眼。
先前独有谢南枝一人的营帐中央竖着一扇粗糙的屏风,屏风的另一面,却是仍昏睡不醒的薛恒。
“仙君莫要再盯着我了,”齐染将茶杯轻轻放到床边的小案上,轻叹了口气道,“仙君想问什么尽管问,在下知无不言。”
“我没有眼睛,何来盯着你的说法?”谢南枝淡淡道。
“……罢了,在下之后不再与仙君开这玩笑便是。”齐染妥协道,“仙君若是真有眼睛,我现在身上已被灼出两个洞了。”
谢南枝嘴角微挑,又平平落下:“你能操纵‘气’?你分明未修炼过,你是如何做到的?”
齐染“唔”了一声,平静道:“不知。”
谢南枝:“……这便是你的知无不言?”
“可在下确实不知,自然无从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