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刚掀开帘帐,便见一小兵匆匆跑来,拱手道:“商副将!薛将军请您即刻前往主账议事!”
商成洲:……议事议事!哪里来那么多事要议!
面上却冷淡道:“知道了。”
指尖在乌焰刀柄上轻轻摩挲了一瞬,商成洲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大步朝主账走去。
主账内,只有薛恒一人坐在一张巨大的舆图前,面上尚带着几分重伤初愈的苍白,眉心仍是那道深深蹙痕。听到他的脚步声,回过首,一双黑褐色的眼毫无波澜地望向他。
看到是商成洲,薛恒朝他招了招手道:“来。”
可看着这一幕,商成洲的脚下却如同生了根一般将他死死扎在原地。
梦中那张意气风发的青年的脸,与现实这张死气沉沉的脸渐渐重合,无端的恐惧与焦虑骤然袭上心头,让他下意识抓紧了腰间的长刀。
薛恒见状,侧头问道:“怎么了?”
商成洲缓缓吐出一口气,两步走到那张舆图前:“无事。”
薛恒也未多问,只点点头道:“好,今日喊你来,是要和你说一下后续的安排。”
他指着舆图上已标记好的几个红圈:“卫国主已死,卫国其余二城皆是囊中之物。我们各领一支轻骑,一人一城,再到落云关前的山南镇回合。”
“这样速度最快,待拿下落云关,后续事务便不值一提了。”
商成洲未置可否,只微蹙着眉道:“一直忘了问你,你只说想让谢南枝活下来,可却未说明期限。他若一直平安无事,莫非我们要一直待到他老死不成?”
薛恒闻言,微微低下了头:“……我却是希望有这么一日。”
商成洲拍了拍案几。
薛恒顿了顿,又开口道:“若按以往……少则不足一月,多则三月。”
他抬眸望向那张舆图,手指在石城的位置上轻轻点了点:“第八次轮回,我没有杀那卫国主,只留下一支军队接管石城便直接赶往落云关。可他却怀恨在心,暗中向仙人通信。待我从落云关赶回,满城将士皆已殒命,而谢南枝身上已无一块好肉,被挂在石城城门之上了。”
“那次轮回时间最短,不过二十天。”
他收回手指,看着舆图怔怔出神,沉默了许久,才继续道:
“第十九次轮回,我救出谢南枝,杀了卫国主,斩了登云楼的仙人,将谢南枝安置在石城的一户寻常百姓家中,只留下些金银物资。”
“我没有和他们说谢南枝的身份,只想着若我离他远些,他不在军中待着,兴许便不会遇到危险了。”
“可过了两月后,我却得了消息,说石城蔓延开奇怪的疫病。我去寻谢南枝,那百姓竟和我说他得病死了。”
“我自然不信……抓了数人,轮番拷打才知。谢南枝为了救一落水小童,显现了仙法。那群百姓起初还顶礼膜拜,恭恭敬敬,直到有一日开始向他求财、求福、求平安。”
薛恒的嘴角轻轻勾起,露出一个颇有些嘲讽的笑来:“他连自己的平安都保不得,又如何能保别人的平安了?”
“后来,有妇人带生病的孩子来求他护佑,被他拒绝后愤怒地用指甲划破了他的手。谁知那孩子只是闻到了这一点仙人血的味道,身体便似健康无虞了。”
商成洲听及此处,看着薛恒一片死寂的表情,心头顿时涌上了不祥的预感。
“你可知那疫病从何而来?”
薛恒抬起头,黑褐色的眸子沉得宛如一片深谭:“他们抽了他的血仍不够,还要啃下他的肉,拆了他的骨。他纳仙器入体,哪怕是一滴血,其中磅礴清气又哪里是这些凡人能容得下的?”
商成洲眼皮狠跳了一下,蹙眉道:“你是说……那群百姓,把他……分食了?”
薛恒缓缓闭上了眼:“我翻遍了城中每一寸土地,连他的尸骨都没有寻到。”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将他的血兑在井水里,将骨灰洒进米缸。本以为分得仙人这一点残躯便能颐养天年,却不知那实际是催命的毒药。”
他微微睁开眼,看向商成洲道:“你可知体内清气过盛之人会如何?初时还以为自己不畏严寒,是得了仙人神通。直到脸上长出青紫尸斑,才知道是清气蒸腾之下内府尽皆被催发所致。直至尸斑溃烂,人便会从内到外化成一滩浓稠血水。”
商成洲听及此处,却骤然瞪大了一双眸子,心中顿时翻起滔天骇浪。
这症状……为何听起来,如此像“拒霜”?!
薛恒顿了顿,低声道:“那次轮回,时间最长,足有三个月又两日……但这之后,我再也没有让他离开过军中。”
商成洲没有理会他,只急急问道:“那疫病、那疫病可有痊愈之法?”
薛恒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似是奇怪他为何会好奇这个,却也面无表情地回答道:“不知。”
“查明真相后,我便将整座石城都屠了,直接重启了轮回。”
商成洲听罢,肩膀一沉,微微吐出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
不能着急,至少如今算是得了一点线索,或许对日后回草原救阿保有些帮助,如此便也是极大的收获了。
他再睁开眼时,一双鸳鸯眸已是灼烧着沸腾战意,只盯着薛恒道:“说罢,何时出发?快些将事情了解了,我出去还有要事。”
薛恒并不理解他态度为何转变得如此突然,但也处变不惊地点点头,与他交待了后续的行军计划,敲定大军隔日便启程。
商成洲随同薛恒处理完各方事务回到营帐时,营中已是灯火点点。士兵们正忙碌地收拾行装,为明日的启程做准备,亲兵们也在他营中帮他收拾着箱笼。
商成洲坐在案边思忖着,若齐染今晚不来他营帐,该如何措辞简短地给他留一封交代原委的信。余光却瞥见一名亲兵抖开了他叠放在枕边的那件雪白外衫,立时扔下笔三步并两步地冲了过去,一把夺过了那件衣服,随手就塞进了箱笼底部。
亲兵愣神道:“商副将,这衣服……”
商成洲面色不善地瞪了他一眼,冷声道:“不用你们忙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先出去吧。”
亲兵们面面相觑,只拱手应诺便纷纷退下了。
商成洲将那件外衫抽了出来,盯着看了半晌,又鬼使神差似得将它叠好,平整地放进了箱笼内。
夜色渐浓,他坐在案几前,一边给齐染写信,一边不住望着营帐外。又被那沉沉倦意裹挟进了混乱的梦境中,直到第二日晨光熹微从案上惊醒时,都没有看见那抹莹白的身影。
商成洲轻叹了口气,将这沓因为字太大被迫份量很重的信交给了营帐隔壁的孟淮泽,让他稍后转交给齐染。
而阿苏尔已整装待发地候在他身旁。他这次会同商成洲一起出征。
临走前,孟淮泽拍了拍阿苏尔结实的臂膀,明媚的凤眼弯成浅浅的两道,朝他笑着道别。
商成洲看着,颇有些不是滋味地决定先走一步。
直到十日后。
轮回不知多少次,薛恒对这战局说是了如指掌已不足为过。且戮仙军相较其余凡人部队,属实算得上精锐。于是几乎没有任何困难地,大军便迅速拿下落云关。
将关内巡防布置完毕,几人快马加鞭赶回了石城,刚回到大营,便向营中将领打听起谢南枝与齐染的去向。
“爬山?!”
商成洲不可思议地瞪大一双鸳鸯眸:“你是说齐染带着谢南枝这个……这个目不能视的,去爬山了?还三日未归?!”
那留守将领迎着几人如刀般锋利的目光,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连连点头道:“是,但是齐大夫出发前便交代,可能要去个三到五日方归,也派了人跟着……”
商成洲侧头,却发现薛恒已然拍马往他们上山的方向赶去了。
阿苏尔声色低沉地问道:“谁跟着去了?”
留守将领:“两名常随侍的小兵,还有那位姓孟的……”
他话音未落,阿苏尔便也策马缀着薛恒的方向飞驰而去了。
徒留商成洲与那将领大眼瞪小眼,站在一片飞扬的尘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