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灵力尽散,用一分便少一分。稍有不慎负伤遁走,若被其他仙人发现,连内府金丹都会成了别人的养料。”
“只有我身纳仙器磅礴清气,并没有这般顾虑。于他们而言,约莫便是一条行走的灵脉吧。”
芳君听及此处,微垂的肩颈骤然颤抖了一瞬,颤声低语道:“与阿桃一样……可笑当年我竟半点没意识到……”
于此同时,似是因为有谢南枝的记忆加入,浅薄的雾气愈发凝实起来。几人顷刻间便仿佛站在了当年的石城城楼之上,看着数十道人影接连于半空中浮现。
谢南枝端坐于城楼,承影剑直直插在他身侧,他侧耳听着接连不断的破空之声,却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正愁我一人之力不够,倒是来得正好……”
他指尖轻抚过膝上的寒琼琴,随着一声嗡然琴音,众人脚下顿时化为淡蓝冰面,随即扬起漫天飞雪。
无形的音波震荡间,无数灵火雷霆、符咒法印在寒琼一曲中尽皆冻结,又碎成漫天晶粉,却在无人察觉之处,总有那么丝丝缕缕的气流伴着细雪,向青衣仙君身侧的承影剑上汇集而去。
直至某一刻,承影剑突然发出龙啸般的惊天长吟,一道灼然金光冲天而起。
但与此同时,远方却也在此时传来了薛恒撕心裂肺的呼喊。
“谢南枝!”薛恒显然是为了一路赶来将碎影枪几乎催发到了极致,七窍源源不断地渗出血来。
谢南枝看到他时,面上表情却好似骤然空白了一瞬。指尖轻弹,一道无形音波将薛恒阻了片刻,下一瞬,承影剑的金光彻底吞没了薛恒前方的一切。
轰然巨响中,整座石城被金光劈开。山峦崩塌的烟尘里,薛恒一路踩过仙人躯体融成的血泥,跌跌撞撞地扑到了那具鲜血淋漓的身躯前,颓然跪坐了下来。
寒琼琴在谢南枝身边崩散成了碎片,那始终泛着银辉的琴弦也黯淡了下来,蜷缩在一滩血泊之中。
凝实的雾气随着谢南枝记忆的逐渐消散而渐渐淡薄,却见画面中薛恒颤抖地执起了谢南枝绵软的手,将他的手掌轻轻贴在了自己的脸侧。
谢南枝微微侧过头,似是用最后的力气,指尖轻轻拂过他的侧脸,留下一道赤红的血痕。
“别、别难过……”
他的声音轻到,仿佛下一秒就会化散在风中。
“不是,你的错……”。
便彻底没了气息。
随即画面倏然崩散,坍塌的石城、被摧毁的城墙、众多仙人的遗骨尽皆化为飞灰,这过往的画面中竟只遗存了薛恒与谢南枝二人。
混着鲜血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滴落在染血的青衣之上,薛恒静静地凝望了谢南枝的尸体许久。
直至暮色四合,连薛慎都已领着亲兵从天地交界之处踩着霞光驭马奔来。承影剑发出嗡鸣之声,向着主人的方向疾飞而去。
这动静终于将薛恒从一片死寂间惊醒,他回头看到染着谢南枝鲜血的承影被兄长收入剑鞘,怔然出神了片刻。随后轻轻俯下身,左手将谢南枝上身紧紧搂在怀中,右手挥着银枪往半空一荡。
尖锐的枪尖刺破空间,倏然洞穿了他的咽喉。
薛恒松手,仍由碎影枪滚落到一旁,只紧拥着谢南枝跪坐在一片废墟之中,缓缓垂下了头。
……
直到那浅薄的雾气化为最后一抹细尘消散,薛恒方才颤抖地后退了一步。
却被谢南枝一步向前,轻轻捧起他的脸:“……我唯一错漏的事情,是没想到借着碎影,你竟赶来的如此快。”
“可薛恒,我不是因你而死。我若要赴死,你拦不住我。你也知道这个道理,不是么?”
他用指尖扫过薛恒湿润的睫羽,抹去他脸上的泪痕:“所以你在自己的梦里看着我死了千百次,你这是在惩罚自己。”
“每次轮回都始于你救我出卫皇宫前的那一刻,是因为你既怕与我相遇,又盼着与我相遇。”
说到此处,他呼吸似也微微颤抖了一瞬,停顿了片刻,方才道:“可若你不救我出来,若我们二人从未相遇,也许你也不会死了。”
“若我二人从未相遇,你便是威名远扬的大将军,再无人会因我而指摘你。凭你这一身本事,你定然能活到战事结束。薛慎若当上了皇帝,你便是王爷,到时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再寻个知心人,有薛慎护你,定能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
却被薛恒狠狠拥进怀里,打断了他的话。
他埋首在谢南枝肩头,哽咽出声道:“我从未想过……不去与你相遇……”
“得遇谢南枝……是薛恒此生最大的幸事。”
谢南枝闻言,缓缓漾起一抹笑来,他拍着薛恒的肩颈,轻声道:“那便是了。当年我心如死灰,只想随故友亲朋同归天地,是你救我出重楼深锁。得你相伴的这段日子,是谢南枝此生最难得的时光。”
“薛恒,不必再想怎么救我了,早在一切未发生的起点,你便已经救过我了。”
薛恒抬起头,他的眼眶通红,眸光却近乎贪婪地描摹着怀中人的面容。
他仍记得他从石城带回这一缕梅香时,谢南枝唇色苍白地问他是否想要他的命。
他也仍记得山南的市集上,谢南枝蹙着眉站在一片人声鼎沸中不知所措,在人群中紧攥着他衣角的模样。
还有某次庆功宴后,醉醺醺的将士起哄要仙君为他们弹一曲,谢南枝竟破天荒地没有拒绝。清泠的琴声荡过冷月,青衣仙君覆眼的白布被火光镀成暖金色,听着兵士们喧杂的叫好声,唇角却带着柔和的浅笑。
他坐在高处垂眸看着,只觉得那一刻的心跳声比任何战鼓声都要响亮。
他们也一同去听过崖上山风回响,听过怒风卷过松涛,听过凡间笑语迷离,听过仙人手释雷霆。
他幼年时目睹冰玉自九天而落,少年时见天人踏雪而来,青年时因缘际会下再度相逢,他本以为两人境遇倒转,他终究能接下这瓣落梅。
却原来,白梅仍立于寒枝之上,他从不需要他人为他沐雪承霜。
谢南枝的指尖轻轻扫过他的脸,声音轻得宛若细雪坠散于枝头:
“薛恒……这场梦,可该醒了?”
薛恒闭了闭眼,再一次将青衣仙君紧紧拥于怀中:“……好。”
随他话音落下,漫天银光自他体内迸发,刹那间刺穿了众人周身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