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纷杂的梦境侵扰了许久之后,齐染终于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
他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但账内极为昏暗,只能勉强看清周围的轮廓。
身下的羊皮毯层层铺垫着,比他医谷小屋里那坚硬的竹席舒适了太多,便如此刻半边身子压在自己胸口的人一般,是温热柔软的触感。
嗯,只是沉重了些许,也让人些微有点喘不上气来罢了。
商成洲脑袋歪在他肩窝处,卷曲的黑发乱成了松松的一蓬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个挺翘的鼻尖和丰厚的唇峰来,头上惯来扎辫的红绳也不知滚到了哪个角落。他胳膊虚虚搭在他腰上,像是守着什么东西一样上身紧紧贴着他。
齐染从他身下抽出了自己被暖得有几分滚烫和麻痒的左臂,伸手抚上怀中人的后颈,指尖陷入蓬乱的黑发中,便揉搓起他柔软的皮肉来。
昨夜他留下的咬痕只剩下两个浅浅的小坑,齐染指尖轻轻拂过那处痕迹,又一路向上揉了揉商成洲温厚的耳垂,最后落在他发顶,指尖无意识地梳理着他蓬乱的黑发。忽然觉得这沉重的温暖像张无形的巨网,或是什么撒着蜜糖的泥沼,让人恨不得溺死在里面才做数。
圣族人的毛毡十分厚实,火晶燃尽的余温仍在,厚重的门帘挡着,更是漏不进半点风来,因此帐子里仍飘着淡淡的酒香气。
……他忽然又想念起昨夜的那碗酒了。
齐染阖上眼睛,无声地轻叹了一口气。他指尖只微微压过商成洲颈部滚烫的脉搏,便知这人近些日子来怕是又没睡过几日好觉,再加上骑马赶了大半日路,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若是往常,他这般一番动作下来,怀里的人早已半睁着琥珀眸子,懵懵然地望着他了。
可此刻,商成洲依旧睡得昏沉,呼吸依旧绵长。齐染索性也不再动作,虽然并无睡意,便也阖着眸子,半搂着人静静躺着,任由这份沉甸甸的暖意将自己重重包裹。
不知过了多久,账外却突然传来了马儿的长嘶声和少女清脆的笑声。
齐染睁开眼,轻轻按了按怀中人的后颈,却见他依然睡得安稳,便想要尽量轻巧地起身。却在即将抽身时被对方无意识地收紧手臂,险些栽回他身上。
他半撑在商成洲身侧,雪白的长发扫过对方的脸颊。睡梦中的人睫毛轻轻颤动,无意识地往齐染的方向蹭了蹭。
齐染嘴角微微上扬,一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一手拂开他额前的碎发,在那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而那搂着他的力道,竟也神奇地随这个吻一齐消解了不少。
齐染随手披上毡袍,将长发拢到身后。掀开门帘的瞬间,却被明媚的天光刺得他微微眯起眼。待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却看见不远处站着个捧着木碗的少女,正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与圣族人普遍深肤金瞳的样貌不同,少女肤色很白,只在颧骨处被草原的日光晒出淡淡的红晕。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双湖水般澄澈的蓝色眸子格外醒目,亚麻色的长发编成两个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身后,面目轮廓相较圣族人锋利的长相也柔和了许多。
她身后的小溪旁,一匹高大的枣红色骏马本在低头咀嚼着一筐麦饼。看到齐染掀帐而出,它竟瞬间舍弃了那对他难得的美味,小踏步地跑到他身前,亲昵地打了个响鼻。
齐染微微犹豫了一瞬,还是伸手轻轻摸了它的脑袋,轻声道:“昨天是你带我们回来的吗?多谢,且去吃吧。”
枣红骏马仰头嘶鸣一声,这才小跑着回到了那筐豆饼前大快朵颐起来。
齐染收回目光,却发现面前的少女无比惊讶地看着这一幕,竟连手上的木碗都不知何时落到了地上。直到看到齐染回头,才猛然回过神来,慌忙蹲下身捡起滚落的麦饼,心疼地吹了吹去尘土,却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她重捧起木碗,红润的嘴唇张了又合,终于结结巴巴地用中原话问道:“你、你是谁?为何在商大哥的帐子里?勃朗……勃朗连我都爱答不理的,竟然对你这、么好!”
齐染眉梢微挑,有些意外她中原话的流利程度。虽不及商成洲,但发音字正腔圆,比阿苏尔要好上许多。
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你是瓦莎?”
少女湖蓝色的眼睛亮了亮,高兴地答道:“是!可是商大哥告诉你的?”
齐染轻轻点了点头,抬起手示意两人稍远些谈话。
“他还睡着,莫吵醒他。”
“唔!”瓦莎一惊,连忙捧着木碗小步跑到了溪边。她将木碗小心翼翼地放在平稳的草地上,从腰囊里取出一块不大不小的毡布铺在了草地上,随即回首向齐染招了招手,示意他快些过来。
齐染缓步走到她身旁,便看她坐在那毡布小小的一个角上,大方地摆手一挥示意他落座,轻声道:“商大哥耳朵很好,我们坐在这里,小声些说话,溪水的声音便会把我们的声音盖住,就不会吵到他了。”
齐染也没有客气,一扫衣摆便也盘膝坐在了那毡布小小的另一角上。
“为何唤他商大哥?”
瓦莎手指无意识地绕着麻花辫,眸光却静静落在了面前清澈见底的小溪上:“他让我这么叫的,他不喜欢首领给他的名字,他喜欢自己的中原名字。”
她微微侧过头看着齐染,湖蓝的眼睛映着水光,笑意盈盈道:“你是中原人吗?商大哥竟带了个中原人回来,还带进了他的帐子!”
“维斯塔亚在上,你长得可真好看!”
言罢,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似稍稍大了些,连忙捂住了嘴,小心翼翼地往商成洲的帐子处瞄了一眼。
齐染却若有所思道:“维斯塔亚……你是月邑人?”
瓦莎连连点头,惊讶道:“是!你竟然知道?!”
她的眸光忽而黯淡下来,又有些难过地小声道:“连中原人都知道,但我的故国,还有几个人记得维斯塔亚的恩惠呢……如今阿尔达·希曼才是他们唯一的至高神。”
齐染微微蹙了蹙眉:“月邑国素来神庙林立,各部族各有信奉,何来唯一的至高神?”
瓦莎颇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唯有些茫然道:“你不知道么?八年前,苏萨王被他的弟弟希尔杀死之后,希尔成为了月邑的新王,重修神典,尊阿尔达·希曼为月邑的至高神。”
“各部族的神庙便都被烧光了,不信奉阿尔达·希曼的人,都会绑在石柱上烧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