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州桥沈宅出来,时刻已近未时,几人还未得好食,皆是饥肠辘辘,谢妩便说要以东道主人的身份带他们去汴京酒肆之甲的樊楼饮食,从来难以拂却阿妩之意的沈淙唯有压下他于街巷食店随意吃得几口的想法随同阿妩来到了樊楼。
这樊楼本名白矾楼,因商贾于此处贩矾而得名,后才改为酒楼。因其处之于繁闹稠密的店铺民宅区域,故而向空中发展成“三层相高,五楼相向”的高层楼台,参差起伏,高低错落,楼与楼之间,各用飞桥栏槛,明暗相接沟通。其中西楼之高,登楼可下视皇城禁中,后因窥临僭越之故,为当时的统治者所禁止,而名声却未有一毫之减损。
远远就见装饰华秀的彩楼欢门,将至樊楼跟前,门前候立的伙计已俯首躬腰近前殷勤招呼,彬彬有礼将他们礼迎入酒楼,其里又有厅院小阁,廊庑掩映,吊窗花竹,雍容华贵又且闲雅有致。
入雅阁将一落座,与人数对等的碗杯盏碟已排设上来,伙计躬身询问他们要点什么菜式,沈淙刚想让人推荐二三样时兴菜式,谢妩已让其将店中特色菜式都上得一份来,还未来得及张口劝阻,那伙计已大声应声退了出去,也就只得作罢。
伙计将一出去,便有以供呼唤的“袛应”进来斟酒换汤,又有弹阮鼓箫的“赶趁”进来吹弹助兴,无一不是美貌妇人,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只围着沈淙极意奉承招呼——
“郎君要吃什么菜?”
“郎君要听什么曲?”
“郎君,此酒如何?”
“郎君,此曲又如何?”
“……”
沈淙还未遇到过这等情状,一时也是惊窘不已,对这美妇口中所谓“惯来如此”之事委婉推拒几回都不得其果,只得将暗示眸色望向旁边桌的振缨,振缨自是看见了,却只是暗暗低下头去,夹了一箸白微于此时推移过来的炙羊肉吃了,他虽是有心相助,却又怕引火上身,白微可还看着呢,公子你自己“消受”罢。
“阿妩——”
他们不过小半年未见,九郎又更清减了几分,容色更是苍白了许多,而这时却因一点羞赧无措,面上从里到外透出清浅的粉红颜色,气色都好了几分,也更显其清逸秀俊,这景色难得一见,哪有白白放过之理?于是也就只静声饮食,不作一语,直到此时听见他几乎是求助口吻的话语,“我们不要这惯例好不好——”。
“不要”谢妩有意停顿了下,“便就不要了罢”。
沈淙才舒出一口气来,目色微微示意,振缨将打赏银钱给她们,“几位娘子辛苦”。
待至几人吃罢饭,谢妩唤来伙计算账,再叫其将几乎未曾碰过的几道菜依样包好,说话间朝腰间去摸荷囊,却是空无一物,不觉吃惊再寻,也未找寻见。
沈淙让振缨结过账,近身温声问道,“可是那荷囊遗失了?”。
谢妩怆然点了点头,再抬头时,双目已为朦胧雾气所罩。
那是一方浅褐色生罗制的小荷囊,其上是她自己用金线绣的白蘋花纹,不算如何金贵之物,于她却很珍贵,只因那是九郎所赠,如今只怕也再也找不见了。
“我们先出去”
从樊楼出去,将打包好的菜食分与几位相熟的“小乞儿”,听他们说近几月都未发现弃童孤老及瘗死之尸——他们曾应她请求,将路边啼饥弃童送往慈幼局,衰疾孤老送至居养院,瘗死之尸报至漏泽园,其中所须银钱皆由谢府一力供应。
没有便是好事,本还想再给他们一点银钱,却又想起荷囊为盗一事,不免心中郁郁,正想请他们去谢府问阿爷取要,却见九郎已让振缨给他们了,眼望着他又冁然笑着与他们对话,又再送他们离开,不觉心上漏跳了一拍,深深凝望着那笑颜,沉郁渐为欢喜所替代。
“你笑了”她道。
“嗯?”
他家九郎竟是会笑的,“还是笑着好看”,继而转身离去。
却又听见那人问,“这样真的好看么?”。
振缨回道,“我家公子怎样都好看”。
“你也学会恭维人了”
振缨的话,她深以为然。
她再装作无意回头时,就见九郎面上还是将才笑颜,一点都未变,只是略有些僵滞,大约是绷的时间长了,不觉也是轻轻一笑。
她的记忆中,九郎从不曾这样笑过,从不曾。
她从将能记事起,生命中就有了他存在的痕迹。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会面,却是在她九岁去牛溪塾小住时。
那时的他十二岁,将才拜了小叔为师,其时所作的《治安策》业已名满天下,策中所言安邦治民、厚农资商、均田薄赋、选士择吏、修武靖边、明法重令等,皆是针砭时弊、多谋善断的良策。
世人因以‘冰尺玉衡’称誉于他,皆道“玉衡出则可使唐虞之治见于今。”
她隔着帘幕,听他与先生、诸师兄论道辨难,一连好几日,他们说了好多,那时的她尚不懂得,只记得其中一对。
“君子之行道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己欲立而立人,何也?”
“如欲自立,便不忍他人之颠危,必思之以扶持调护,使之同归于成立。”
“己欲达而达人,何也?”
“如要自达,便不忍他人之穷困,必思之以开导引掖,使之同归于通达。”
“所谓‘立人’,乃是聚有缘也;所谓‘达人’,乃是渡众生也。”
“聚有缘者,道也;渡众生者,法也。道法并行而不悖,互补而共美,远近信之,人心归之,则天下大治。”
某日论道结束,众人各自散去,他并未如平常一样回去,而是孤身立在丹桂树下,无声凝视着细雨过后碾作尘泥的满地落红。
就那样,再无动静,再无声响,久久,久久。
久到她开始疑心那并不是真实的他,而只是她脑中虚无而又缥缈的幻象,就和之前七年一样,似乎是为了证实那是否只是她的幻想,她开口打破了那沉默,“你便是小叔新收的那个小弟子么?”,她听见自己这样问,好像只是初次知道他。
他闻声缓缓回过头来,朝她拱手施礼道是。
这一问却并未让她安心,那仅有几步的距离,却宛若天堑一般,疏隔到她都有些不敢靠近。
只因那不像是鲜活之人该有的气息,倒像是一缕游荡至此的清冷魂魄。
她还是走近了,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竟在那两泓清泉里看到了一点涟漪,这让她稍许安心了些,她伸出手去,想要触一触他,以求证这是不是真实的他,却又怕这只是她的幻象,轻轻一触,便就如水中之月那样破碎了,纵然她再用心,也再拼接不起来了,也就收回了手。
明明他的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可她却无故觉得悲伤,那悲伤是她介入不了的。她其实知道这悲伤从何而来,她听说过的。可他都未表现出来,她就更无法为他做什么。即便是这样,他还想着济渡众生,也就是那时,她暗暗下定决心,你渡众生,我来渡你。
她第一次在他身上见到真实而又鲜活的情绪,是在她从猎户手中买下的小七失足跌入了陷坑她回去求助时,她看见那慌乱的身影躲在树后,她问他,“你在做什么?”他脱口回她,“躲他们啊,他们都不讲理的——”,她便忍不住一笑。
师兄们都以‘小古板’戏称于他,论道之余便以‘诱捉’小古板师弟为戏,一旦为他们捉得,全不顾他严正声色说的“夫君子,行当庄,色当端,言当慎。还请你、你们自重——”就向空中连番抛丢去,只吓得他小脸煞白,失了声色,后来一见他们就躲。
她请他帮忙施救猞猁,竟是未有一点犹疑就应了下来,也不知是不是怕她叫了师兄过来再自身受其殃才应的那样干脆。她却也不曾想过那猞猁会那样狡狯刁滑,几乎是有意戏弄于他,他倒也未曾说什么,只是一心“救”那滑畜,虽是救得了,却也弄破了他那身半旧的布袍。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唯一一身布袍,依她有生之年的认知,甚至很难理解这件事,怎么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