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脉面色为难地算了一会儿,“有数的不足两贯罢,其余的还没看过——”见沈淙目色越发凛若冰霜,双肩不由得一缩,细若蚊蝇的声色道,“是真的,说的都是真的。”。
“你可知我国朝一贯‘贼盗重罚’,赃满五贯文者便即处死。不满五贯文者,也会各依数目,分决脊杖,而后配役。”
刘脉先是为‘处死’二字吓得面如土色,听到后面又禁不住轻轻松了口气。
沈淙见其这副样子,目色也更冷了下来,“阿妩,你那里是多少?”。
“约是六两”,谢妩道,“这个是四两多一点”,说的自是那‘鲁’字钱袋。
这些银数都足够“处死”他两回了,刘脉这才彻底慌了神,急呼了声,“郎君救我!”,正要扑身跪下去,却有一人提先抢身进来,“还请师兄帮忙救人!”,还不止一人,接着又鱼贯进来六人,刘脉自是都不识得,见他们那方谈话,一时也顾不得他,慢慢收回刚打了个弯的膝盖,见无人看着他,偷偷溜到了其母跟前守着,竖着两耳听他们说话。
原来这一行七人便是去那寒暑客店取随身行装的崔垢与崔墇二人,另四个小厮模样的人,分是他二人的长随——小主人下了诏狱,他们既施救不得,又不敢回去,就只有在客邸,一边守着行装,一边打听消息,却不想小主人竟是安然无虞地回来了,不觉惊喜得涕泪交加。
第七人是与他们同乡同年的友人申戌,他们所谈之事也概从此人处说起,身贫如洗的他来京赴试的银钱皆为小沈师兄助应,本来也是绰绰有余的,却不想二位友人竟在殿试后为天子下了诏狱,他甚至连一句话、半个眼色都未来得及与他们相对,纵是想要帮忙施救也是无计奈何,只能每日跑出去碰运气。
更因他病急乱求医四处打听消息,那银钱没两日就为他花没了,无钱交纳日赁,客邸伙计就将他赶了出来,这倒也没什么,随便找个桥洞棚屋对付着就是,他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可却为比居临屋的鲁氏叔侄,也就是鲁惇与鲁忭二人看见了,硬将他拉了回去,这几日已是多承他二人照顾了,又怎能——
正急着推辞呢,哪知子厚兄忽地轻轻“啊”得一声,只道,“子兴你来罢,也不知哪个小贼将我的孔方兄给劫走了”,转而又恨恨道,“若令我捉住他,非敲断他腿不可!”。
“不用——”
他极力推却之间,不免肢体相接,子兴兄微一踉跄,脸色都且变了,他也慌了神色,随即腕子就被捉住,是子厚兄,“我们探花郎可有胸痹的隐疾,这时又还病着呢,推出个闪失来你可承付不起。”就这样以身挡着,为他付了半月赁费,“我们这祚薄士族,可无赁屋闲放之资,你最好现时就住进去!”。
许是觉得此人言语太不客气,责劝口气叫声“子厚”,此人倒是全无听见似的,只道,“若那二人有消息,我会告诉你。”转而便抢过他的行装,上了楼也不进屋,顺着窗户就给他扔了进去,“不必谢”。
他道谢的话语就卡在了喉咙里,“子兴离你近,若是有事,及时叫我。”。因他来的早,选了二楼左三间的居中一间,却也不想将他二人隔开了,应了声好回了屋。
一切就在那之后的第二天出了变故。
等他出门打问消息回来时,客邸已为京兆府巡卒围住,狱吏抬着为白布裹住的尸体从他身边经过,风掀起白布一角,那之下,是子兴兄青僵的脸色。
他早上才与人寒暄话别过的。
怎么会——
子厚兄并不在客邸,也无人知他去了何处。
那之后,从发病卒死到恶鬼作祟各种言论层出不穷,更有甚者,说是为子厚兄害死的,他还因此被传唤到右院问询证词,可他无论怎么解释,那巡卒都只往子厚兄就是凶手的方向上扯,他也是急了才出口顶撞了那巡卒几句,换来二十刑杖后又为驱逐出来,这时更且听说,这桩杀伤案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而谋杀亲族,又是十恶不赦的恶逆之罪,律令上明白写着“决不待时”,只若判定,当即诛杀,不待秋后。
实在无法之际,却等到了安然无虞回来的友人,忙将此事全盘托出,不论如何,也要救得子厚兄才是。
沈淙听他们具细说完,又问道,“你们看过事案现场?”。
崔垢不敢隐瞒,“看了”,偷偷溜进去的。
沈淙倒是未曾计较,“可有何异常之处?”。
“那房中像是为谁收拾整理过,看不出任何刻意痕迹,只有床帏之间,还有一点经久未曾散去的气味,像是汤药味道。”崔垢凝眉忖思得一刻,忽而闻得一点味道,立时道,“正是这个味道”。
原是谢妩将那药囊递了过来。
申戌目色忽而一亮道,“这不是子兴兄随身挂着的药囊么,怎会在谢小娘子手里?”。
“这钱袋——”
“子兴兄的东西,怎会——”
谢妩微微转头目示,忽而想起那刘脉先前话语,瞬然看向九郎,却见九郎也在看着他,二人这般一对视,就知他们所想皆是一样。
世事当真如此之巧,在疑心发愁之先,就将破局之人送到了他眼前,得亏是检儿来了,不然他还真无计可施,“何时过堂?”。
申戌满面都是焦色,“就在今日”。
“那六两之事,我们不再追究。”
沈淙转身走向刘脉,再从阿妩手中接了‘鲁’字钱袋,“至于这个,我们会替你将其还给主人,并会请其家人不与府司告讼于你。只是——”。
“他们不告讼你,你是否,也该替他解去诉讼之难?”
虽是把柄罪证握在此人手中,而此人也是唯一能救他性命之人,可——
沈淙看出他心中疑虑,“在你几年配役期间,令慈我会尽心顾奉。”
“不过你须得将你那日见闻,事无巨细全部告知于我,并于堂前如实供证。”
“这算是威胁么?”
“不是威胁,是请求。”
刘脉看了眼母亲,犹豫半天才下了决心,“敢问郎君家贯住址?”,他总不能将母亲交给连底细都不知道之人。
“荥阳沈淙”
“玉衡公子沈泽川?!”
“你可至州桥沈宅寻我。”
一惊未毕,又来一惊,刘脉一时惊得目怔口呆,言语中也就没了恭敬之意,“那宅邸竟是你的?!”。
那以前可是王太宰的宅邸,后来可是尊岐王令推倒重建的,他当时还疑心岐王建的府宅,如何会叫‘沈宅’?如今可算有了解释。
“岐王馈赠,不敢推脱。”
沈淙倒也不是有意要仗岐王的势,只是他这名号又无多大作用,得找个足够分量的存在,来取信于此人。
皇帝自然不能说,也只有岐王了。
如此说来,他又欠了岐王一次。
也唯有结草衔环以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