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点头道是,又不无戒心地问,“怎了?”沈淙目指着他手中一把黑漆小弩,“是这个么?”青年摇头道,“这是我自己改着玩的”。
“操试的是那些”说的则是那中年人背篓内几张弓,那样式沈淙却不曾见过,遂问道,“不知这是什么弓式?”。
“插弰弓”
见沈淙面露不解,又再解释道,“因制此弓时须得‘插弰子’,因为家师称之为‘插弰弓’。”说着随手取过一张插弰弓,手指弓胎两端系彄处弓弰插槽粘合的地方,道,“便是这个”。
“不知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据今日所测,此弓可发——”又想着他若是依从测试数据来言,这些外行人也不定就懂,便即用了更为明了且象征的词道,“二百步以内,可穿杨贯虱,中石没镞。”。
沈淙给人了个若有所悟的神色,而后道,“怎么说?”见他们并未表现出他想象中的吃惊,青年神色略有不满道,“这么说罢,京城都作院中,最为上等的黄桦金丝乌弰弓,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沈淙轻轻一笑,并不作语。
秦检冷声嗤道,“本事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此言只怕太过。”振缨也道,“京城都作院,不论是造材物料,工匠技艺,都是国朝中最好的,难道他们造成的弓矢,竟还比不上你一家一人的?”
那青年即时有些愤然道,“还真是些不知世务、不解世情的世家子弟!”。
也不知是这话语,还是臂上伤处,令沈淙面上神情有了一瞬的凝固,顿顿才道,“何出此言?”大约是怕这青年误解他是因那‘世家子弟’之言反问质责,又道,“阁下之弓矢,与都作院之弓矢,有何分别?”。
“那可差了去了”
青年神色稍缓,语声悠缓道,“所谓,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
“而弓又有六善:一者性体少而劲,二者和而有力,三者久射力不屈,四者寒暑力一,五者弦声清实,六者一张便正。 ”
“若为善弓良弩,天时地气材美工巧,四者缺一不可。”
“之于造弓而言,其选材、知材、作弓、验弓,各有规模法度,一点不慎,整弓俱废。”
说着更是来了趣兴,负手摇头,侃侃而谈道,“其选材又有‘取’、‘相’二道。其中‘取’者,是说选取治弓所用的干、角、筋、胶、丝、漆六材,必须按照其正当的时节,冬天取干,秋天取角……”
“其中‘相’者,就是要‘相看’六材的材质颜色纹路等,譬若选‘干’材时,首选颜色赤黑,且敲击颜色清扬。剖制‘干’材时,要利用木的曲势,不可斜锯破坏木材的纹理。……”
“其治材又有‘析’、‘居’、‘菑’、‘栗’、‘斫’、‘挢’、‘节’、‘液’八道。……”
“其作弓……”
“……”
“……凡是制作弓,还要各自根据使用者的形态、意志、血气性情而定。体形胖而矮,性情宽缓而举止舒迟,这样的人要为他制作剽疾强劲的弓,剽疾强劲的弓则要配以柔缓的箭。刚毅而敏捷,秉性暴躁而行动迅疾,这样的人要为他制作柔软的弓,柔缓的弓则要配以剽疾的箭。…… ”
“…… 最后,使用之前,先要调试弓,通体检查调试弓体形状强弱、遣箭劲缓、入物深浅、去步远近等。”
一直到天清寺外,青年方才说完,长长地出了口气道,“此一套流程法式下来,少则一二年,多则三五年,甚或数十年者,也亦有之。因之有‘年弓月箭’之说。”。
“总之,不论弓弩箭矢,都得造作者,呕心沥血,悉意毕力,方能为之。”
“就这插弰弓,其上倾注了家师几十年的心血,只可惜——”
青年却再不说了,哪怕振缨再问,也不肯再说,目色竟有几分怅惘,他们也就不再相问。
沈淙等他缓了缓,方再问道,“那都作院如何不能为?”青年固然熟谙造弓之道,只都作院工匠理应,理应,比青年更加熟谙才是,却如何仍是‘造作不精,全不堪用。’。不止都作院,各州郡作院、作坊,弓矢甲仗都是如此。
那青年无声叹息道,“只因你们口中那些‘国朝中最好的’的作匠,便是连‘辨材’都不会,更不要说其它了。”。
见沈淙双眉慢慢攒起,似是疑他所说之事的真实性,又再解释道,“如今的都作院作匠,并非如同人们所想的,由举国上下遴选简拔,而是自民间工匠‘和雇’而来,与其说是‘和雇’,倒不如说是‘强征’,所支钱米,别说养活一家,就是连自身都养不活。为了活下去,都自逃走了。”。
“作院吏佐便又‘和雇’了一些全然不懂造作之道的‘作匠’充数,而这些‘作匠’就连先前那些工匠微薄的钱米都没,只是日日依据‘法式’做着苦役而已。至于他们三五日赶制出来的‘弓矢’,也就勉强是个‘弓矢’的样子而已,别说使用了,能在入库之前不断折了,就不错了——”。
振缨忍不住道,“总不可能无一熟工巧匠,不若主管官员如何说得过去?”。
沈淙也道,“若依你之说,那三司禁军之弓矢器仗又是从何而来?”。
州郡倒还罢了,自来弊病如此,京城都作院作物却是直供御前。皇帝意在彊理华夏,之于兵事甚为上心,怎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又者,时掌禁军大半兵权的殿前司都指挥使苏保勋,可是皇帝嫡亲的舅舅,理当是最无可能‘瞒哄’皇帝之人。再说,即便要‘欺上瞒下’,总也得有能‘欺瞒’过去的实在‘作物’不是么?
“主管官员?那些从来不谙晓军器样式的恩荫子弟?镇日里持螯把酒酣歌醉舞都且来不及,哪还有空闲去管这些琐事杂务?为底下一帮子吏胥佐官把持瞒哄着,甚或连卯都来不点,于此中实情,自是一概不知。”
青年冷哼了一声,“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哪日事迹败漏,项上人头没了,只怕还不知其中缘由呢?”嘲讽之意竟是毫不遮掩。
沈淙不知何故便就想起了京城事案纷嚣时谒告省觐半月未归的京兆府尹韩征,又听青年回他所问道,“三司戎器皆出自天子宦臣梁用臣及宋杲所领的内廷作坊,都作院稍有声名的作匠都为抽调过去了。”。
“其物料亦一同于作匠。”
语气之中满是戏谑,“是以,天子之所见,我国朝固然是‘弓强弩劲’‘器锐甲坚’‘船坚炮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