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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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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妩面上倒还平静,内心中却是惴惴不安,许是心神太过聚焦集中于那仅有一墙之隔的偏殿,故而忽略了外界稍显吵嚷的声音,竟还真让她听到了其间交谈之声,却也只是零言碎语,诸如“失令无根”“杀重身轻”“劳困偃蹇”“重丧叠祸”之类,惊忧之下,不免又再凑近去听,就听什么“扶桑弱水,发源虽长,其性至弱,其势至弱,随天而运,得龙以成云雨,可润泽万物;遇凤——”。

院外不知为何忽而起了一点争闹,神思不免为之一扰,再凝神谛听时,只得一句,“若不及时退身,终得一日,即成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谢妩震骇得微微张口,许是久而不闻回复,其间法师音调比之先前快了些许,“檀越,可是不信老衲之言乎?”这回却是即时回复,“法师诚言,哪敢不信?”。

“若得如此”谢妩听来,仍是那般水波不兴的温澹声色,她甚至能看到他脸上那微微含笑的泰然神色,“那便是我荥阳沈氏的命数。”。

谢妩不觉走到门口,却还是止住脚步,便听其间动静,像是九郎欲以金银布施相谢法师慈心点化,那法师却不肯收,还道,檀越若有此心,不如替他施与比他更加需要之人。九郎仍让那法师收下,只因他还另有一事,想请法师相允相助,她大约也已猜得了,果然就听九郎与那法师说起“声钟”丧仪——虽说官方明令禁止士庶之家禁用释氏丧仪,却也并非没有特例,而这特例便是两方得宜的‘输钱击钟’:士庶之家输钱布施,庙宇寺观击钟酬赉——于此,那法师却是几近果断地回绝。

于此拒绝,沈淙并不意外,开口将道,“大师慈悲为怀,想来——”行了已绝然道,“沈檀越不必再说,请恕老衲实难从命。”沈淙只得住口止言,目光略地一转,默声望向那张水陆画,静立了少倾,方开言道,“那是?”。

那上面画着的佛菩萨,头戴毗卢冠,身披袈裟衣,左手持莲花,右手持宝珠。

行了顺那目光一看,已知其意,却仍是答曰,“地藏菩萨”。

沈淙双目中略带讶色回头问,“可是那发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菩萨摩诃萨么?”。

行了轻轻应声。

沈淙故而对着那画像道,“你曾道,阎浮众生,举心动念,都在造罪,是以死后必将堕以恶道,生生世世受尽苦难,而”有意无意看得行了一眼,“若使其眷属,于七七日内,荐亡超度,声无常钟,明警昏昕,涤心拔苦,使其免堕恶道,得生人天,受胜妙乐。”。

沈淙其言,不过拼缀穿凿行劝言之事罢了,更直接些说,就是地藏菩萨并无这样说过,至少不是完全如其所说,却也无法证实其从无说过,“谛听谛听——”。

行了一时竟是不可分辨,此是呼那神兽之名,还是呼他谛听其言,不免略带无奈道,“沈檀越,这又是何意?”。

沈淙目指着画像上地藏菩萨经案之下伏着的一只形似狮子的独角犬兽道,“法师不肯听,那我便只能说与它听了。”。

“谛听谛听,可否借使乃主手中,能令众生一切善愿得以实现的如意宝珠,得从我之所愿。”见其神色已有所松动,又再趁热打铁道,“也不须违反典令特意声钟,将焚化丧仪设于晨昏课钟时即可,只是让其眷属能得以亲手击钟焚葬——”

“再者,崔世伯乃是持斋修佛之人,依从释氏‘丧仪’,也是尽情尽理。”

“此是檀越真意?”

沈淙只是答道,“是”。

“那便依从檀越之言”

沈淙得偿其愿,略略松了口气,仍以金银相谢,却再次为拒绝,见他之意坚决,便就收下,却又转送于他,仍与先前一样,要他施与需要之人。

沈淙心中又是不解,又是好笑,言道,“哪有从佛家取钱之理?”却听行了言道,“沈檀越要从此处拿去的,何止于此?”。

沈淙略一忖思,方知其意,稍得一笑,也不再言,举步出来时,行了嗟叹一声道,“寺庙之用意,非全为超度死者,亦为觉悟生者。”。

“还望沈檀越,好自为之——”

沈淙闻言只是稍得一顿,并不回头,也不回复,径直走了出来,见其迎上来的人儿面上不复先前酡颜难色,脸上间或流动着一股压抑着的忧戚,“如何?”便已知其于里间对话盖已有闻,只是不知多少而已,也无意遮瞒,“法师言,此四柱八字,主祖上破财,少不得志。”。

谢妩闻言倒是略略松口气,又随其目色所示,慢步穿过月台,走下台阶,“还有呢?”。

“仕途蹇滞,晚景悲愁。”

谢妩正要踏在地面上的左足一顿,又收回在最后一层台阶上,声色略急道,“可有解厄之术?”若是无有解厄之法,那法师又何故特意唤其一谈呢?

沈淙等在地面上,回身轻轻一笑,“有啊”。

谢妩隐忧之中带着点期待地问,“如何解厄?”。

“现在就打道回府,颐性养寿,安享晚年。”

谢妩面上微微见了嗔色,跳下那层台阶,安步朝前走去。

沈淙唇角反却微微上扬,也即跟上去,走到那棵银杏树下,侧目就可望见她因眼目低垂,长睫于雪颊上投下的浓密阴影,“正如大师兄曾说过的,若没点海刚峰备棺而疏的志胆气魄,没点杨文孺九死弥坚的刚鲠硬骨,何以奉神主?何以佑百姓?”。

谢妩明白,这是他,无论结果如何,都应该,必须走的路,她不能,也无法阻挡。既是无法阻挡,那就由她陪他一起走,无论将来之事如何,至少他们可以,并肩,携手,一同面对。

谢妩用盛放着丽日春阳的弯弯笑眼,作为回应。

沉默有倾,谢妩声色略有犹豫道,“声钟事——”大约不知如何说下去,又止住了话音,半晌才用了故作轻松的口吻道,“若是,你可说与我听,偷偷说与我听——”。

沈淙想起行了那句“此是檀越真意?”目色有意无意望向那楹联,口中却道,“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

于此‘四弘誓愿’谢妩并不陌生,六师兄葛沽所居斋舍两侧楹联便是这前二句,回忆的杳渺淡远声色道,“一同‘君子之行道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沈淙有些意外道,“你还记得?”。

“怎么会忘?”

沈淙唇边慢慢浮起欢愉的笑意,又再慢慢冷却凝固下来,语气颇有些感慨道,“那时意气,总觉得自己可以救施苍生,济渡众生。后来才发觉,就连自己的亲人都救挽不得,又何以妄谈苍生众生——”转而又即笑道,“很奇怪罢,劝他们意气,自己却早没了意气。”语声透着浅淡到不易察觉的苍凉,“自己没有的,便希望他们有。”。

谢妩静静听他说完,深深舒了口气道,“你可知,我为何会知胸痹急救之方么?”。

沈淙神色一动,他那时就觉惊奇,可却因阿妩向来涉猎广博,杂学旁收,也就并不意外,并未出口相问,这时听她说起,不免疑惑地看过去,就听她道,“阿翁,即是因此而故。”他自然知道,阿妩所说的阿翁,便是与他外祖父林靖林清臣、宋世翁宋运宋子述,同列庚戌殿试一甲三名,而为合称为‘庚戌三杰’的谢瑜谢孟琢。他也只知谢伯翁是因病亡故,却不知因‘胸痹’。

“我最后见到的阿翁,便如昨日那阿婆一般,只那时的我只能怔怔看着,不知如何作处。”谢妩的声色并无感伤之意,反而是释怀的轻松,“那之后,我便学了这急救之方。”

“即便没能救得阿翁,或也可救得旁人,只若救得一人,那便已是不枉。”

“也是慢慢想明白,或许,将由抽象的众生,推及之具象的个体——将爱众生,推及爱个体;将悯众生,推及悯个体;将渡众生,推及渡个体。只将关注附着于这每个具象的个体之上,便就会减少许多无力、无助及荒芜感,这一生,也能活得更加快慰称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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