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纪转身去后,谭抒见其又将目光凝注在大兄身上,准确来说是身上甲铠,不免有些疑惑开口相问,却为大兄即刻嗔目一盯,忙地改口道,“邸下,是在看甚?”。
早在谭攘一出现时,沈淙即为他那身坚滑光莹、寒光映霜的甲铠所吸引,只却此时才有机会细观。只见其甲身外表鎏银,制作精巧;又则甲片薄厚均匀,孔眼划一;甲纹亦是纹饰繁密,结构严整。
整身纤巧轻薄,却又不失冷峻威严,实是甲铠中上品,此时闻其相问,便即抬目笑问道,“这甲铠,却是有些特别,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谭攘低头一看,又抬头回道,“都作院闫师”。
都作院竟有这样的能匠?
却与那青年所言有些出入,正在沈淙心下犯疑之时,又听其道,“此为闫师仿照夏甲冷砧之法所制,也是闫师退居前所作的十副甲铠其一。”顿而又道,“也是唯一一副,其余都为溶蚀销毁了。”。
谭抒却是哼一声道,“什么退居,分明是斥逐——”。
谭攘神色不禁一冷。
谭抒目色虽有些讪讪,却只是偏过目去,只作不见,听到沈淙那句,“却是为何?”也是毫不避讳地直言道,“那都作院点检韩倚,说是‘我泱泱大国,岂可崇媚西贼?’”。
“又道是闫师有媚贼投敌之心,就即将闫师夺职斥逐了。”
“就连大兄,也因‘执意’身穿‘贼甲’,为右翼指挥使韩徕借故罚扣了职钱俸料,刮夺了衣赐职田——”
谭攘两道剑眉向眉心内攒,慢慢聚拢出一个‘川’字来,略带慊郁的喑哑声色道,“你又说这些做什么?”。
谭抒不以为然地回嘴道,“怎就说不得?就许他们做,却不许我说?”。
正在此时,去取弓弩的方纪却回来了,沈淙伸手接过一看,也即证实了他心中的想法。拇指指腹落在弓胎两端系彄处弓弰插槽粘合的地方,稍稍一凝眉,转而缓声道,“这是插弰弓?”。
谭抒登时一惊道,“你怎会知道?”。
谭攘之于其妹这略无敬意得脱口相问虽有些不悦,却因自己心中也是疑窦丛生,并不曾说什么,只将目色紧紧盯向沈淙。
沈淙却只是随口答道,“也是因缘凑巧,偶然见过一回。”又再问道,“这可也是你们口中的闫师所作?”。
谭攘即时点头道,“是”。
“闫师曾在退居以前,锻造过百十支并不算太成熟的插弰弓,之后一随那冷锻甲铠都为毁弃了。”又再出口问道,“却不知邸下是何处见得的?”。
沈淙却不正面回复,只与谢妩相顾看了一眼,转即回首问道,“匡夫兄,府上可是只有你们兄、兄弟二人?”。
“不然”谭攘虽也不知其人何故顿而转却话题,竟是问起这个,却仍是坦诚道,“攘却还有一二弟,名抑,表字扶伯。”略停了一瞬,却又不知何等心思地于后补了一句,“今岁亦参选了科考。”。
沈淙闻言不觉轻轻挑眉,随即笑着拱手道,“如此,还未恭贺令弟掇登巍科——”。
谭攘却是摇头打断道,“说来惭愧,却是不曾中的。”尔后喟叹一声又道,“实也是个行为谬妄,不堪造就的,攘稍说得两句,却还置气出走了。”“廷试唱名以后,都在其师,也就是闫师家里待着,此时却还不曾回来——”。
“大兄怎能如此说二兄?”
谭抒立时就抱打不平道,“二兄分明是不愿考,哪是考不上?二兄若真是认真考选,还有他人什么事?”。
谭攘终是忍无可忍地瞠目瞪视向她,沉厉声色道,“未取中,就是未取中。”“何必找寻这样醋酸的理由,徒叫人笑矣!”。
谭抒还欲再加分辨,谭攘已是含怒低喝一句,“你也想随他出走不成?”。
“我——”
谭抒便是一噎,咽下口中的话,“不说了就是,那么凶做甚?”随即低头不再言语。
白微也是想起此人先前撩拨他家小娘子的那些话,此时看其吃瘪也是不免掩口一笑,道,“看起来,谭指挥使,这俩,俩弟弟都是不甚省心的样子——”。
谢妩不免颦眉低声责备道,“白微,不得无礼。”。
谭攘面带惭色说声“不妨”,又再一拱手道,“让诸位见笑了”。
沈淙只略地一笑,也不再继续这话题。
只在此时适时举头一望,见天色已是带着点昏暗的蓝色,又在这时腾起淡若霜岚的朦胧雾气。
转目再见暮霭夕岚中那道清丽柔媚的形影,细润轻颊上闪烁着的幽淡光彩——
一时只觉这景色,这时机,都是甚为难得,只怕此时错过就不再,遂即欠身一礼作别道,“匡夫兄,天色近晚,淙游兴未尽,便就先告辞了。”。
谭攘闻言便是一怔,心想这才不过将将见面,还什么都未谈及,怎就要告辞作别了?将要开口请其入内一坐,却为早已看出他意图的沈淙抢先道,“来日方长,匡夫兄先且将养好身体,之于其它我们转日再即促膝长谈。”转即莫名一笑道,“想来我们很快就又会见了”。
谭攘还未解得其中话意,就见沈淙带着一行人已逶迤离去了,耳边空留着白微一句,“下回可要将养好了来,不若我们公子可难再想出这免赦端由了。”却是对谭抒那句“小娘子莫忘了那个问题,我改日寻小娘子出去玩时还要问的——”的回击。
谭攘莫名自问道,“什么端由?”转即又问谭抒道,“什么问题?”。
谭抒悻悻吐舌,只道,“没什么,没什么,我扶大兄回去。”。
谭攘轻轻推开她的手,自己徐徐往前走去,谭抒也不在意地一耸肩,又再跟上去挽上兄长的手臂,软声叫声,“阿兄——”许也是自小为长兄带大的缘故,谭抒与大兄更加亲昵一些,时常都只是叫‘阿兄’,甚少按齿序称‘大兄’。
称呼‘大兄’,大多只是在外人面前,抑或是,犯了错时——
谭攘甚为无奈地看小妹一眼,稍稍皱起眉头轻声道,“你终究是女郎,不当与我如此,”想了半天,还是只有一句,“如此!”。
又不禁有些头疼起小妹将来的婚事,也不知如何作处——
谭抒也是放低声色毫不为意地道,“那阿兄当我是男儿就好了——”反是更紧地挽住了手臂,都且不顾忌来往问礼的士卒,对上长兄甚为无奈的凝视,只无所谓道,“我在扶我们的指挥使回去,他们谁敢胡乱说话?”。
谭攘就更是头疼,加速几步走近了寝舍,都且又疼出了一身冷汗,好说歹说总算是将其劝赶走了些许功夫,让军医为他换了身药,见其催促他喝完汤药,就即到一边摆弄把玩她的那把弓弩去了,那还是他二兄为她做的。
却不想他谭氏一门三子,就都沈浸在了这军戎事上,却无一个文卿词臣,也不知是不是为他这个不称职的长兄带的?
转即却又想到其先时在金池西岸说的那些话,心上也不免升腾起一丝愧疚,方道,“我过两日去预支半年俸禄与你们。”
“你那时指斥得确实应当,我这几年确是疏于对家中的照顾。都是由你和阿抑顾着阿娘,顾着自己的,这儿郎、兄长做得都是太不称职了——”
谭抒略地一怔,转即才了然,握弓走近道,“我那时说的话,大兄一句都不必放在心上。”。
“我是故意说给那沈泽川听的”
“你——”
“大兄什么都好,就是不会说话,有些话就是得说。我们可以不居功邀赏,却不可全不言功,任由旁人将那功劳贪占冒领了。”
又道,“他沈泽川若真是什么‘可使唐虞之治见于今’的超世大才,就绝不会任由大兄埋没在此的。”
“从前是大兄顾着这家,顾着阿娘,顾着我们,现今我们已长大了,也该由我们顾着大兄了,大兄只放心去做大兄想做的事就好,我和二兄会全力支应撑持大兄的——”
却又想起道,“二兄此时在家呢,从山上回来后,就一直满目幽怨地鼓捣他那小弩呢,也不知是怎了?”。就连对她都是爱答不理的,这可是从前从未有过的。是以,她也就很识趣地跑来这里,不打扰他了。
“问闫大哥也是不说——”
谭攘先是出神怔得一怔,随即不由宽怀欣慰一笑道,“我的阿抒长大了——”另一个长不大的,就且随他去罢。
半晌却又无尤地怅然地问,“那句是真的么?”
谭抒挑眉疑道,“哪一句?”。
“这世间再无林清臣,即便是有,也不会是我——”。
谭抒盈盈笑道,“大兄不用做林清臣,就做谭匡夫就好。”。
“我们的大兄,谭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