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孩,好像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生她的时候很年轻,从她记事起,母亲的脸好像就是这样苍老又年轻。
黎麦的内心深处不愿意承认她对女孩动如此深重的恻隐之心的真正原因,但这一切在女孩的脸变得清晰时都显得苍白无力。
张槐序这次没有猜中黎麦的心绪,他扶着黎麦的肩膀在她身侧蹲下,掌心的温度缓缓地传到黎麦身上。
等黎麦睁开眼,就看到张槐序满脸的担忧神情。
她笑笑,仿佛刚才的痛苦已经烟消云散:
“你走了以后,我差点嫁人了。”
这下轮到张槐序痛苦了,他抿着唇,没有说话,搭在黎麦肩上的手却微微收紧。
黎麦的声音仿佛在冷水里泡过的太阳,没有一丝温度:
“那个时候秋姑在火车站等我,但是我被关在家里。”
“呵,他们两天就给我找好了婆家,像给养了几年的猪找买家。”
“我只能求求我妈,求她放我走,结果她帮着他们。我也没办法,使了点办法闹出来动静,总算有人管了,于是跑出来了。”
她顿了顿,语气中稍稍带了点释然:
“我以为我恨她呢,所以再也没有回去过。”
“直到看见这个女孩,我才想明白,我恨她跟恨那对父子是不一样的,我是恨她没那么爱我。”
张槐序不知所措,他不是没有管她。
但此刻听她用这种平淡的语气叙述这件事时还是惊惶得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
黎麦口中的一点办法,是跳楼。
他那时被关在疗养院,只能委托别人关心她的生活。
心腹悄悄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他,他崩溃地用断水的笔在疗养院的诊疗单背面写下密密麻麻的爱语。
他大口地吞咽他们开给他的药,又哭又笑地求那些人把这封“信”寄给远在大洋彼岸的黎麦。
结果当然是枉然,这份未寄出的情书现在已经泛黄,但陈年的伤痛却发作得越来越厉害。
黎麦定定地看着布兰卡,她还是没有转醒的意思。
“小麦,对不起。”张槐序的声音因痛苦而微微颤抖。
黎麦微微侧头,眉毛因惊讶而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你道什么歉?我是在告诉你,为什么我会这么同情这个女孩。”
张槐序把眼泪咽进肚子里,他吸吸鼻子,有些悲伤地问:
“你原谅她了?”
黎麦伸手帮布兰卡把垂下的被子掖上去,语气淡淡:
“怎么可能?”
“伤害就是伤害。”
“你可以想明白、可以释怀,这只是为了让现在的你好过一些,但是不要让曾经的你白白受伤。”
张槐序被她的话震得瞳孔微微紧缩,一时接不上话来。
伤害就是伤害,伤害不管过去多久都不会变成良药。
他“原谅”了很多人,因为他们说这都是爱,为了母亲,为了他,为了张家。
那些监禁、威胁、掣制,都是爱吗?
他明明很痛苦,小麦的爱就从来不会让他感到痛苦……
张槐序恍惚地想。
这时,布兰卡慢慢睁开了眼,她的眼睛是琥珀色的,饱满又丰盈。
黎麦摘下口罩,笑着跟她打招呼:
“布兰卡?你还好吗?”
布兰卡看着笑容明媚的黎麦和神情恍惚的张槐序,她有些不敢置信。
她迟疑地开口,中文比起弟弟要生疏很多:
“你们?为什么?”
“我们来看你,听说你生病了。”
布兰卡看着黎麦和张槐序手边的大包小包,先是愣了愣,然后眸光闪动。
她晶莹的眼睛里泛出一点泪光:
“谢谢,谢谢你们。我的身体坏掉了,你们多费心了。我要死掉了,很谢谢你们。”
黎麦感觉自己的鼻子一酸,布兰卡的声线甚至还带着点稚气,她轻声宽慰:
“我们会帮助你治病,你不会死。”
布兰卡摇摇头,声音很虚弱:
“医生,说这个病不会好。姐姐,我和身体一样坏掉了。上帝,已经在召唤我。”
这一句话的语序有些乱,黎麦没有太明白“我和身体一样坏掉了”的意思,张槐序在旁边轻声提议可以去问问医生。
于是黎麦从袋子里掏出一瓶牛奶,拧开后递给布兰卡,布兰卡小心翼翼地从瓶子的底部接过,似乎很怕接触到黎麦。
黎麦和张槐序在二楼找到了一间办公室,这个医院就只有三个医生。
在询问过后,办公桌在中间的一个医生掏出一叠病历卡,示意黎麦她们自己翻找。
黎麦看不懂西语,只能全神贯注地去试图拼读布兰卡。
过了一会儿,旁边的张槐序停下翻阅病历卡的动作。
他顿了顿后轻声对黎麦说:
“小麦,找到了。”
黎麦马上把头凑过去,急切地问:
“上面写的什么?”
“艾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