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麦小心翼翼地把袖子挽起来,露出自己的整截手臂。
上面肉眼可见的有几根粗大的木刺歪歪斜斜地扎在她的手臂里,带着几条已经干涸的歪歪扭扭的血渍。
而更微小的伤口则以血红色小点的形式密密麻麻的呈现出来,仿佛有人用红色水笔在她手臂上乱点乱画。
葛奶奶戴着眼镜,仔细地用镊子帮黎麦把扎进肉里的木刺挑出来。旁边的张槐序举着酒精和一只蜡烛台,随时准备配合镊子二次消毒。
他垂着眼,黎麦看不见他的眼睛,于是她一味地歪头,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看清他眼睛里的情绪。
直觉告诉她,一定不会像他抿直的唇角线一样平静。
葛奶奶家的电灯很明亮,墙壁也很白,于是那点跃动的蜡烛火光很明显地映在了张槐序的白皙侧脸上,看着很明亮,很温柔。
说实话,真的蛮痛,但是黎麦不善于向他人展示自己的脆弱,她固执地认为流眼泪只会显得自己更好欺负。
所以黎麦一声不吭,实在痛的时候也只是悄悄地用瓷白的牙齿咬住自己的下唇。
张槐序看着少女欲盖弥彰地低头,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在这个角度,他只能看见少女头顶的圆润发旋,她的头发粗黑而亮,和她的瞳仁很像。
葛奶奶拍拍黎麦的手以示安慰,这位年过六旬的老人穿着灰色碎花短袖,泛灰的眼睛里竟然没有平时生人勿进的距离感。
葛奶奶再次从她的右臂里挑出一根米粒长短的木刺,又仔细地检查了她的左臂和小腿,确定肉眼可见的木刺都被取出来后舒了一口气。
她让张槐序把碘伏和药膏取来,因为刚刚黎麦已经在这里洗过澡,所以她就直接给黎麦上药。
她一边轻柔地把碘伏涂在黎麦的伤口,一边抬眼打量着黎麦,她有些犹疑地开口:
“你是不是以前经常和秋萍在一起?”
“嗯,我叫她秋姑,她虽然只比我大三岁,但是辈分比我高。”黎麦十分礼貌地回答。
“难怪眼熟呢,你好像不太爱说话?”
黎麦看着姨奶奶,这位老人家几乎可以算是村里最体面的人家之一。
她虽然是一个人住,也常年没什么人来看她,但是住着贴瓷砖的三层小楼,家里也有各式各样的电器,甚至还可以上网。
村里唯一能称得上和这位老人家有些交往的,也就是村支书家了。
想到葛奶奶那么喜欢秋姑,刚才又那么仔细地给她挑木刺,还轻轻地问她疼不疼,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对这位隔了不知道多少亲戚的姨奶奶说实话。
“姨奶奶,不是我不爱说话,是您不爱说话。我每次看见您,您都没有表情,除了秋姑,我没怎么见过您和其他人讲话。”
葛奶奶愣了一下,竟然露出一种不好意思的神情,她抿抿嘴:
“这样吗?这里的很多人我都不认识,就不好跟人家说话。至于认识的那些亲戚,我大多不喜欢。”
“那姨奶奶,您喜欢我吗?”黎麦突然发问。
葛奶奶被她问得一愣,随后更不好意思了,她看向张槐序,张槐序无奈地笑笑。
葛奶奶的脸都有点红了,但她还是摸了摸黎麦的头,脸上挂着羞怯的笑:
“喜欢的,你是槐序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以后欢迎来我们家做客呀。”
末了,她停顿了一下,又说:
“你家里人要是还打你,你也到这里来。”
黎麦惨然一笑,想起以前秋姑被她爸爸妈妈打的时候就会躲到姨奶奶家来,姨奶奶不给她的家里人开门,他们也没办法。
她要是在,也会掩护秋姑不被她家里人带回家,可她上学的时候就没办法了。
秋姑念完初中就回家帮忙干活了,两个人只有假期能够见面。
大多数时候她们还像小时候一样玩耍,只是秋姑的眼泪越来越多,笑容越来越少。
终于,在去年寒假,放假归来的黎麦没有再见到秋姑。
家里人告诉她,秋姑嫁人了,嫁去的地方比这里还要偏僻。
黎麦在那段时间疯狂地打听秋姑的去向,但她只能在零碎的闲话和讥笑里拼凑出秋姑绝望的婚姻。
那时是冬天,黎麦穿着有些褪色的黄色棉袄孤零零地站在田埂上。
她望着稻田里大片大片的灰败稻梗,那是秋天的丰收之后必会残留下来的痛苦,而这些痛苦,将成为来年春天继续播种的养料。
黎麦觉得,她的秋姑就是稻子。
在所有的果实都被收走之后,就把她拦腰割断,只留下最后一点枯萎的根茎,等着再去养育其他人。
张槐序看黎麦一直低着头,好像一只跑掉了棉花的娃娃。
他以为黎麦是不想回去那个家。于是他转过头和奶奶商量:
“要不然让黎麦在家里睡吧,反正有房间,收拾一下就好了。”
黎麦听到这里,迅速地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她朝葛奶奶笑,说:
“姨奶奶,我还是要回去的。”
“我家和秋姑家不一样,他们家是和你真的有亲戚嘛。而且,我家里也没有秋姑家那么坏。”
张槐序讶然。
在葛奶奶和黎麦的对话中,他大概可以猜出:所谓的秋姑是她们共同认识的某个女孩子,关系应该很不错。
但奇怪的是葛奶奶和黎麦却好像刚刚才认识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