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要早,时间的转轴刚指到二月的第一天,迎面扑来的寒风中就多了一点东西。
具体是什么,维吉尔说不清楚,但他能很明确地分辨出,即使风的温度依旧刺骨,但春天的风变得温柔许多,时不时还夹杂着后山上第一批盛开的春花的香气。
那风吹在人的脸上、身上,不再像冬天那样兜头一大桶冰水浇下来,哗啦啦地从头到脚冷个透彻,直往骨头缝里钻。而是仿佛连吃了两个薄荷巧克力脆筒,最初嘴唇、舌头、牙齿,乃至胃里都是冷飕飕的,但到最后回味起来只剩下冰淇淋和蛋皮的味道,甜丝丝的让人心情愉悦。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嗅觉变得如此灵敏的,维吉尔不记得具体时间,他脑海中的印象开始于去年的春天,三月中旬了还是春寒料峭的,后山上的雪都没完全融化干净。
一大清早他起床后先裹上厚厚的棉衣外套,照例去检查庄园里的鸡舍、牛棚和羊圈。
前两个一切安好,可当他一进羊圈的门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细细一看果然,丢了一只体型偏小的羊。
因为这些羊每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打转,他挨个数一遍就知道羊群的情况。维吉尔检查了一下外围的栏杆,全部完好无损,看来羊是自个钻了空子跑出去的。
于是他出去找羊,路过一旁的马场时看见松露蹲在草地上,绿幽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松露是一只黑色长毛猫,在意大利都说黑猫是很邪行的,但是它歪着头看人的表情特别无辜,一天到晚地过来串门,时间一久庄园里的人就把它当宠物养了。
松露特别爱干净,总是把自己全身的毛梳理得蓬松又柔软,走起路来像只移动的黑色毛球。
维吉尔顺着松露的视线望过去,这一看心脏仿佛一下被牢牢攥紧,他倒吸一口凉气,发现有一匹马的马绳不知何时竟然松开了,待他撒丫子追上去,那马早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维吉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子被冻得通红,呼吸道里全是冰冷的空气,一夜没进食的胃被这突如其来的寒冷激得有些疼痛,正应该喝一碗热汤去去寒气。
可是维吉尔根本没心思去想,他被这一早上的意外给整无语了,接连丢了一只羊和一匹马,羊还好说,马可是一匹血统纯正的赛马,他必须要去把它们找回来。
先后将庄园范围内的橄榄园、葡萄园给搜了个遍,维吉尔一无所获,又回羊圈和马场看了一眼,不出所料,那跑出去的羊和马都没回来。
最终还剩下后山没有搜,维吉尔所在的巴克斯庄园位于村庄的边缘,紧挨着一片野生的连绵山脉,山上树木茂盛,林深而幽暗。
维吉尔回自己的房间拿上背包,里面有他平时进山时的一应工具,他切下一段法棍用纸包好,和灌满热水的水壶一起塞进包里,又扛了把猎枪以防万一。
因为积雪没完全消融,养了一个冬天的野兔、田鼠之类的小动物还不出洞,后山上偶尔有野兽饿极了会去周围的农庄里偷鸡羊吃,甚至袭击人的也有。
每年这个时期,有些喜欢户外探险的背包客就会来附近露营,很多都是独自一人。
依照维吉尔来说,没有枪的话他是不敢上山的,更别说在山里过夜了,哪怕这里的风景美如油画,一年到头后山都会出现零星几个意外身亡的事故,给这片蓝天绿地蒙上血色的轻纱。
维吉尔背着包,扛着猎枪往外走,松露悄无声息地一直跟着他到山脚下,舔着爪子目送他踏上山里的小路。
之后的事维吉尔只记得一点片段,他进山后习惯性会沿着山顶融化的雪水汇成的小溪行走,一边仔细查看附近是否有自家走丢的蠢羊或傻马的痕迹。
然后他貌似是踩到了一块薄冰,脚底一滑摔倒在地,顺势滚下了一侧的山坡。
迷迷糊糊醒来后,维吉尔发现自己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处悬崖下面,他转动了几下眼珠,确认以前上山从没来过这个地方。
维吉尔慢慢地坐起身,觉得脖子附近有些僵硬,大概是躺在地上时间久了的缘故,他来回转动了几下脖子,身体里发出几声轻微的骨头脆响。
天色已经是黄昏时分,夕阳西下,天边出现了一堆叠在一起的火烧云,很是好看。
不过维吉尔眼下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他挣扎地从地上站起来,自己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棉衣外套被灌木荆棘划开了好几道口子,大团的棉花露在外边,上面隐约有一些暗红色的斑点。
维吉尔来不及去管,他双眼圆睁地跑到不远处的小溪旁,自家走丢的那匹马,正悠闲自在地低头喝着水,看到他过去,眼皮都没抬一下,惬意地甩甩尾巴,朝着维吉尔打了个响鼻。
马,找回来了;羊,不见踪影。
——这见鬼的一天总算还有些收获。
维吉尔将滚落到一旁的猎枪捡了回来,把自己的背包挂在马鞍上,一手牵着马匆匆往山下赶。
维吉尔先把马牵进马场,这回系紧马绳后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才放心离开。
庄园里的灯陆续都亮了起来,厨房里饭菜的香味飘散出来,隔着老远维吉尔就闻到了,新鲜出炉的面包,鲜香四溢的烤羊肉,让他食指大动,迫不及待地想要品尝一番,毕竟他可是一整个白天都没有吃过东西。
一顿饱餐之后维吉尔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把随身背包里还没动过的法棍和水壶拿出来放在桌上,又将背包收拾好和猎枪一起放回原位,随后脱下外套拉开了卫生间的门。
在洗澡之前维吉尔对着镜子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全身,蜜色的皮肤上没有任何伤口,连个淤青都没有。
按理说自己从山坡上一路摔滚下去,身上就算不破皮,好歹也会有些许个青紫。而且他的厚外套都被各种树枝灌木勾破了,那他的脸肯定也不能幸免。外套露出的棉花上面那些个暗红色斑点,总感觉像是血液干涸后留下的。
维吉尔怀着满腔疑惑,再次仔细观察起自己的脸,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随后他发出了有生以来最夸张的一声尖叫。
被他忽略的耳后,有团黑色的图案在他的皮肤上逐渐扩大、伸展开来,原本蜷缩起来的身体一张一合,变成了只圆滚滚的田鼠。
维吉尔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他看着这只在自己皮肤上出现的田鼠,根本觉不出平日里的软萌可爱,只有浓浓的怪异与可怖。
维吉尔的理智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陷入灰暗的疯癫状态了。
它、会、动!
它竟然、在呼吸!
**
“呀!——”
这天夜里,维吉尔听到希拉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尖叫,此时的他正举着手电站在庄园后院角落里的电箱前,而希拉的房间在庄园别墅的三楼,两人之间隔着一座花园、厚实的砖墙,以及两个楼层。
而且希拉的声音与其说是尖叫,不如说是惊呼,聚在花园的紫藤萝花架下,点着蜡烛喝酒的几个同事都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仍在相谈甚欢。
但维吉尔听得非常清楚。自从那只奇怪的田鼠出现在他的皮肤上后,他发觉自己的嗅觉变灵敏了,陆陆续续的,他的听觉、味觉都比以前更加敏锐。
但是松露不再和他亲近了,虽然松露平时最粘的是希拉,但是看见他也会友好地蹭两下,时常在他脚边跟来跟去。
现在松露是抱都不让他抱一下,有时候碰上他还会哈气,这让维吉尔一头雾水。
今天白天下雨刮了一阵大风,吹坏了庄园里的电路,维吉尔紧急维修了一番,别墅房间内的电是解决了,但是外围的花园、农场都还只能黑着,要等工人上门来修。
因为WIFI信号也受到影响,维吉尔打算先试试自己能不能修好,偏巧听到了希拉的叫声,他就没再继续,着急忙慌地跑进别墅,连蹦带跳地爬到三楼,敲了敲希拉的房间门。
没有动静。
维吉尔也不急,在门外耐心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双洁白纤长的脚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指甲上涂了亮晶晶的甲油,一如庄园外篱笆上鲜艳欲滴的红色蔷薇。
视线由下往上,希拉裹着厚实的浴袍,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她正拿着一块毛巾擦着脸上和头发上的水珠。
“你还好吗?”维吉尔关切地问道。
“不太好。”希拉摇摇头,如实描述,“洗头的时候有泡沫不小心流进眼睛里了,等我冲洗完睁开眼,这么大一只蜘蛛,就趴在浴室墙壁上和我对视着。”
希拉边说边用手比划了一下,“那蜘蛛比我的拳头还大,而且腿上毛茸茸的,吓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更要命的是——浴室的灯突然暗了,我不敢在黑暗中和蜘蛛共处一室,澡都没洗完就跑了出来,到了外面发现我的房间停电了。”
维吉尔听完希拉的一番苦水,心中有些好笑,希拉算是他见过的女孩中胆子大的了,普通人避之不及的灵异故事、恐怖电影,还有蛇鼠之类的生物,到她这里要么是兴致盎然,要么是没啥大不了的。
有一年夏天别墅厨房里游来一条蛇,得有成人的手臂粗,正准备做饭的苔丝看见了吓得连门都不敢进,结果还没等维吉尔过去,碰巧下楼的希拉冲上前举起一把火钳卡住了蛇的脑袋,一路连拖带拽给扔得远远的。
还有一回松露不知从哪里抓来一只蓝色的蜈蚣,献宝似的放进了希拉的拖鞋里,维吉尔最初看它那一脸邀功的样子觉得松露打错了算盘,没想到希拉见了还挺高兴,抱着松露摸了半天,还给它的饭盆里加了三文鱼片做奖励。
偏偏希拉说她最怕没腿,或者腿特别多,还全身带毛的生物,比如洗葡萄时看见一条很小的毛毛虫,要恶心个半天,比如现在还被关在浴室里的蜘蛛大哥。
维吉尔开着手电在希拉的房间里检查了一圈,暂时没找出停电的问题所在。
刚才上来得急,他一路都没开灯,现下维吉尔去试着开了下外面走廊和其他房间的灯,全都运作正常,只有希拉的房间没有电。
“看来要等明天维修工人上门了。”没能帮希拉解决房间的麻烦,维吉尔说起话来有些丧丧的。
“没事,那今晚去阁楼吧。”
希拉的语气很轻松,看样子心情没有因此受到影响,维吉尔在心中默默呼出一口气,对希拉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先上阁楼确认一下。”
说完又低头看了一眼希拉光着的脚,将自己的手电筒递了过去,“你先去找双鞋穿上,别着凉。”
希拉接过手电,转身回房间。
维吉尔边走边拉开走廊玻璃上的窗帘,今晚的夜色还有些亮,月光幽幽地洒进来,将空气中上下飞舞的微尘都染成了银灰色,一切仿佛被笼罩在空灵缥缈的雾气中,四周陷入了深沉的静谧。
“咚咚咚!!!”
耳边只有鞋底踩在楼梯上的声音,维吉尔快速来到四楼,因为靠近屋顶,四楼以走廊为中心,左右各只有一个房间,原本两间都是仓库,后来右边的一间被希拉收拾出来做成了书房。
这是希拉最喜欢的房间,虽然房间的顶部是三角形,高度有限,但好在地板这边的空间很大,希拉就把自己的书一堆堆地按顺序放好,书脊一律对外,能一眼看清楚标题,宛若一面面书墙。
房间中间的位置放了张书桌和椅子,椅子上铺着软垫,书桌上也有几本书,书脊朝外,码放得很是齐整。另外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旁边散落着几只不同颜色的笔,还有希拉用来喝水的红色马克杯。
边上的角落里有一张废弃床垫,被希拉一番清洁装饰之后,变成了一张可供休息的沙发,旁边铺着一张光滑柔软的白色地毯,一直延伸到房间门口。
希拉的白天基本都是在阁楼度过的,或是看书,或是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字,累了就窝在沙发上休息,拿电脑放一部电影。
维吉尔没有进屋,他倚着门把阁楼墙上的开关都试了一遍,房间里顿时亮如白昼。
他转身往回走,楼梯下到一半的时候碰上打着手电上楼的希拉,她另一只手上提着一大袋子东西,鼓鼓囊囊的,最上面露出吹风机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