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我从没假设过要是没有夕柚,我的生活会怎么样,哪怕她有着让我无比羡慕的芭蕾天赋。
跳《天鹅湖》的时候,老师仅仅示范了一遍,她就学会了挥鞭转,一周之后能一口气完成32圈的高难度动作。但她却因为跳芭蕾伤脚趾的缘由放弃了舞蹈,轻而易举地丢弃了我视若珍宝的东西。
而我却要没日没夜地苦苦练习,练到双腿发颤、大拇脚趾开裂流血,才能堪堪追上她的脚步。
可我喜欢芭蕾,我就可以忍受它优雅的舞姿下带给我的一切汗水和伤痛。
初三那一年,我对青梅竹马的风夏从朋友的喜欢,逐渐演变成情窦初开后,想要恋爱的那种喜欢。“喜欢”这种情绪,是很难琢磨的。
一开始就是单纯的玩伴,时不时凑在一起玩。后来心动来得很突然,让我都有些猝不及防,我脑子里放空后只留下一个念头:他真好看,想和他一直待在一起。
现在想想都觉得自己的青春期真是幼稚,尴尬到能用脚趾抠出一间客厅。
但那时候陷进去的我还没有之后的人生经历,没有成长为一个成熟理智、冷静克制的大人,着了魔一样痴迷于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风夏喜欢夕柚这件事,我很早就察觉出来了。
风夏这人,从小顺风顺水,要雨得雨惯了,偏偏夕柚不喜欢他,对他爱答不理的。
原因大概要从风夏四岁那年第一次来我家上课说起,妈妈在倒饮料时不小心拿错了杯子,夕柚在看见风夏捧着她的杯子喝橙汁时,估计就记恨上了。
因为夕柚她,对属于自己的东西有着很强的保护欲,细节上追求完美主义。
而风夏,对得不到的东西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掌控欲,夕柚就是其中之一。
其实后面我看的出来,夕柚应该是发现了我对风夏的感情,她已经连表面的客套和礼貌都懒得装了,对风夏的态度可以说得上差劲、甚至恶劣。
我明白她的用意,但那时候的我已经头脑发热,沉浸在嫉妒、得不到的漩涡里,内心住着一只扭曲拧巴、阴暗爬行的怪兽。
白天在学校里装作外表精致、性格阳光的好学生,一到晚上就像是生长于潮湿、无光处的彩色蘑菇,体内充满了既会伤害他人、也会灼烧自己的毒液。
我犯了一个至今为止都无比后悔,却再也无法弥补的错误。
午夜梦回后我通常辗转难眠,那时我就会想,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从头再来,我是不是还会做出和当初一样的决定?
说“不会”可能有些自欺欺人,我了解我自己,对已经属于、即将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有着疯狂的占有欲。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去年的夏天,我们离开马赛去尼斯进行表演,那天正好是夏至,难得晚上没有演出,我有一个同事过生日,早两天就在离剧院不远的餐厅里预订了座位。
我和几个女伴在结束下午的表演后,先用冰桶泡完脚,换回自己的衣服,卸下浓厚的舞台妆,然后精心打扮好一起出门,打算去周围的街道走走。
当地人没有夏天打伞的习惯,我白天的时候大多待在室内,渐渐就把遮阳伞忘在了家里。
头顶的阳光还算仁慈,空气中只有稍许的闷热与干燥,我把手掌平放于额前,挡去眼前的部分白光,以此来看清对面街口的红绿灯。
现在是红灯,我站在等待人群的第一排,心不在焉地看向对面,但眼神并没有聚焦。
马路对面的某个人似乎有些眼熟。
其实我不至于认不出故人,只是不敢相信。
无论我们是在C市的小巷相遇,还是在S市的街头相遇,都比在异国他乡的十字路口相遇更加真实。
我脸上的惊讶溢于言表,她的脸上毫无波澜。
很显然,她没看到我,一直低着头,偶尔抬起下巴,眼睛里一片茫然。
红红的信号灯还没变色,我的心却迫不及待地飞往马路对面。
——我要近距离看清她,确定那不是自己的错觉。
就在这时,一辆转弯的大卡车猛然横亘在我们中间,等到它离开时,信号灯也转为了绿色。
马路上的人流如过江之鲫,步履匆匆,对面早已没了那人身影。
我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开始去看心理医生,但没有丝毫作用,因为我不敢、不想、也不会说实话。
我不断地说服自己,那天看到的场景是幻觉,说得我自己都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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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
重物落地,水漫金山。
过了好一会,直到小腿处传来一阵酥麻,我才回过神来,自己一直保持着踹翻冰桶的姿势。
我慢慢收回腿,放到手边轻轻揉捏按摩,等麻意消散后赶紧放下裤管、穿好鞋,开始打扫现场。
幸好冰块只融化了一小部分,地上的水不算多,我清理好之后又去制冰机那边重新取了一桶冰块回来。
这次我怕自己再次情绪激动踢翻冰桶,直接卷好裤脚站了进去。
冰块真是一种好东西,我每次表演结束都要泡在里面,舒缓一下在舞台上负荷过重的双脚。
今晚的演出很成功,我回到化妆室的时候心情依旧十分愉悦。
晋升首席后我拥有了独立的化妆间,除了安装暖灯的化妆镜、化妆桌、衣柜等常规摆设以外,靠墙处还有一张玻璃茶几和舒适的长沙发。
我弯下腰,小心地从沙发角落里捡回刚才被我突然甩出去的手机,解锁之后页面还停留在二十多分钟前。
清雅高中一年一度的校庆邀请函上,被突兀地写上了“复仇”两字,还加上了特殊效果,血红的字体仿佛会蠕动,如同在水里散开的红墨水一般,很快便将整个画面渗得通红一片。
那片红刺到了我的眼睛,也戳中了我的心脏。
这封邮件是匿名发送的,但我在看到的第一眼就想到了那件不为人知的事。
不久之后,和往事相关的几人中,风夏作为代表和我联系,他安慰我道。
“当年的事之所以不为人知,就是因为万无一失,我们要继续瞒天过海,谎言说久了就是事实。”
他说的我都听着,权当默认,时不时还会使用一些言辞激烈的话语来给自己打气,故作坚强。
因为我真的害怕,甚至因此难得在表演中出现失误,幸好我救场及时,没有影响演出效果,但左脚也为此韧带拉伤,需要调养一段时间,做大动作时都要注意。
眼前只有两条路,天堂和地狱都张开大口,我们几人心潮翻涌却并不左右为难,谁都不想失去现在的生活和所拥有的一切。
用兰波的话来说,我的罪恶在天光下被晒干,我玩世不恭地佯装发疯。
比起接受宿命的审判,我情愿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