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面面相觑,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谢皎视线从面前几张脸上一一扫过,“济霜,济松,你们说,小师叔哪去了?”
适才与他搭腔的二人畏惧地望着他通红的眼睛,谢皎顿了顿,道:“风大的缘故。你们怠于修习时,好几回是我阻挡他罚你们二人。他现在不见了人影,我还未能与他好好道别,岂能如此?”
他的“道别”二字,是从齿缝间磨出的。
济霜声音轻细,鼓起勇气道:“谢师哥,你....你是不是病啦?长和十八年冬最大的那个雪夜,小师叔在后山崖边顿悟无情道飞升成神,天雷打了一昼夜,后来大家都说那场大雪是为随师叔下的。因‘无情道’已绝人欲,心性与天地等同。你当时也在场,眼看着他飞升去的,这些你都...忘了么?”
谢皎脸色遽然苍白,脚下一晃。
周围人皆附和道:“是呀师哥,小师叔走得急,你死死抓着他的手不放,结果他就将肉身留给你了。”
谢皎仰头望着天穹,随河的玉像在他掌心化作尘屑。
小弟子可怕的话音方落,谢皎眼前景物如水波般扭曲。以他脚下所踏之处为中心,狂风大作,兽音哀叫声响彻天地,整座四方山刹那在谢皎眼前溅成一地碎琉璃。
这片梦中之梦终于四分五裂,真相露出它残酷的底色。
那颜色,竟也是红的。
“我想起来了....我早该想起来....”谢皎缓缓睁眼,从床榻上坐起,扭头看向桌面燃烧着的红烛,红烛底下趴着被玄铁链绑缚难以挣脱的梦貘。
梦貘浑身灰黑,肌理上花纹奇异,正泛出微弱光芒。它冲着谢皎嘶叫,谢皎与它对望,抬手解开禁制,出声道:“你为我编织了一场梦,是么。”
梦貘口吐人声,苍老而低哑,“不是我为你编织的梦,而是主人在飞升前就嘱咐过我,令我在这里为你织梦。他在这场梦中留下一缕气息,可他没想到你竟罔顾人伦,力阻众人将他下葬,带着他的尸身离开钟吕门。因此,谢皎,你已被逐出师门了。”
谢皎沉默良久,才敢把目光收回,落在身侧。
那里躺着一个人。
——随河穿着那袭旧日常穿的白袍,皮肤苍白,双眼紧闭,唇色微红。乍然看去与活人无异。
仙人飞升,凡身立地尸解。
然而记载中也有在人间留下肉身的神明,以备显灵时有个可容身之地。如此是为子孙留有退路,若他年有灭门之危,仙人回生,便能威慑心怀不轨的凡人。可随河因“无情”飞升,以谢皎对他的了解,他不会也不可能留下这样一具毫无用处的肉身。
谢皎做梦时敢与随河成婚,等脚踏上实地,神智也一并清醒了。
他比谁都清楚,随河从不做多余的事。他的情意稀少得像绝境中的春风,有幸见过尝过,就一辈子也忘不掉那样的和煦温暖。
羼着鲛人油的红烛昼夜不停地燃烧,他做的这场美梦,一年三百六十夜,于随河原来不过一柱烟。
青烟缥缈无定,凡人的愿念,怎么才能上达天听?
谢皎下地,缓缓张开手,握紧的玉屑顺着指缝淌下。梦貘跳下桌面,冲他叫嚷道:“那是主人最后的遗物。”
梦貘愤怒地一头撞向谢皎的小腿,“白眼狼!那是残留着他气息的最后一件东西,你不该毁了它,他待你仍有旧情,否则不会多此一举亲自雕玉像给你留着睹物思人!”
谢皎抬脚不轻不重将梦貘踹向侧旁,他眼皮没动,眼神低转,俯视梦貘。
片刻后,他脸色冷淡地转身向墙壁上悬挂的佩剑走去,自顾自道:“你错了,他最后一件遗物不是什么玉像。”
“是我。”
*
青迟国皇城。
未尽宫正殿内,几个宦官跪在地上,捧起玉壶举过头顶。蓝衣男子四仰八叉躺在矮脚美人榻上,反握着一把两尺八分长的剑,缓缓在眼前抽出。
殿门前传来行礼声,一群侍卫簇拥着个人进门。殿内斜倚着太师椅的锦衣年轻人含笑起身亲迎,“贵客临门,令我等凡地蓬荜生辉。周门主快请上座!”
周玄九寻下首坐了,抱手道:“逍遥王,久不见了。”
锵——
蓝衣人一跃而起,半空悬空的瞬息间便连续刺出七剑,玉壶叮叮咚咚碎裂,每道剑气亦同时洞穿捧壶人眉心。
七人倒地,那男人一手握剑,另一手抬起两枚手指向门外轻轻一晃,“你们都下去罢。”
余下众人木着脸起身,躬身背对殿门徐徐退下。
蓝衣人反手收剑贴在背后,走近冲周玄九微一颔首。
他站定时举剑横于眼前,客气道:“周门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您派人送来的这把‘青霜’实乃好剑。可惜的是只能斩凡魂。”
周玄九没见过他,便凝神看他面相,片刻后,他抬手抚须,笑道:“阁下在此,周某不敢称贵。”
蓝衣人与姬非臣对视一愣,转而同时大笑出声。蓝衣人快意道:“好个钟吕门!朕就知道周玄九绝非浪得虚名!”
“二弟,你莫打趣。”姬非臣转身上座,含笑道:“周门主此番肯应邀,想来也是带着消息来的。”
青迟天子姬晋也坐了,他遣散宫人,待最后一人走出时,他玩味道:“周门主,您当初分明答应等随河离开凡间,便会将神剑拱手相让。朕也亲自承诺你会将青迟国国教身份赠予贵派,为何迟迟不见动作?反而送了青霜剑来,青霜可镇不住那些邪魔外道。”
姬非臣摇开扇面,并不插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