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中的面孔早就不似当年。就连那曾经最年少无知的少年喇嘛,如今也已两鬓如霜。
只有沈醉,几十年来一如往夕。
他身上仿佛中了某种时间魔咒,平淡的面孔没有一丝被岁月雕刻的痕迹。只有那双如夜色般永远沉默幽深的墨色眼睛,无声的彰显着这具年轻皮囊下苍老的灵魂。
寺里最年长的喇嘛也不清楚这个年轻人的具体身份。他只知道他是师父的故人,每隔几年会来祭拜一次,那张冷淡面庞却十年如一日的年轻俊美。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寺里只结有缘人,十几年来像他这样古怪的香客也不占少数,不过他是其中见过最多次的一个而已。
“我带的小家伙,在哪里?”
来到寺里,他没有如往常那样在佛堂里一言不发的枯坐十几日,而是罕见的开了口:
“我去看看。”
“它在山顶。”
喇嘛垂眼,语气平静的回答了沈醉的问题。
“带它修行的诚修喇嘛圆寂了,德吉在山顶祭拜。”
德吉是喇嘛们给它起的称号,寓意很不错,所以沈醉也就无声的默认了。
他走过险峻的山路,一步步靠近孤傲冷寂的遥远山巅。
山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霜雪,但这对沈醉来说算不上什么。他悄无声息的靠近,仔细打量身边每一寸覆满白雪的土地。
以他的敏锐程度,很容易就找到了巫野寻所在的地方,但奇怪的是空地上却空无一人。
沈醉没有开口,安静的坐到石边,耐心等待它愿意自己出来或是悄然离去的时刻。
“你…你也遇到了伤心事吗?”
巫野寻不会说话,但能感觉到沈醉和自己是同类,因为他根本没打算隐藏自己的身份和气息。
于是沈醉手边满身覆雪的小石块终于睁眼,那是一只终日与佛堂为伴,由高山白雪造就而成的,世间最为纯澄的金绿色眼睛。
它从来没有和任何同类交流过,但笨拙的沟通能力依旧藏不住话里的孤单和羞涩。
细白触手轻轻搭在沈醉的手背,居然显得毫不突兀,因为两人的体温一样冰凉彻骨。
“你好像很难过,可以,和我说。”
恍惚间时光似乎在这一刻倒流了。
沈醉心底在这一瞬间竟生出了些许命中注定的荒谬感。于是他鬼使神差的开口,说出了那句埋藏在心底近百年的梦魇:
“我…我只是太孤单了,你陪陪我。”
之后的事情就很顺理成章了,沈醉把它带下了山,成为了巫野寻接触人世间的第一个引导和依靠。
甚至在他不注意的间隙里,自己竟对这个初入人间的小家伙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影响。
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心中叹气。
沈醉从没预料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想过百年以后巫野寻成长起来的样子,甚至想过当两人处于对立面时巫野寻脸上可能会出现的难看神色,却从没想过在他起步的时候自己就会以这样难以言喻的方式影响他的人生。
究其根源,其实也是他自己的问题。
在巫野寻注意不到的角度里,沈醉面上神色晦暗不明,甚至难看到了阴郁的程度。
如果不是当初发生了那件事,他对人类和社会的认识本可以循序渐进。
是沈醉太自负了。
他对自己的能力太过自信,以至于自信过了头,就这么放任自己的弱点暴露在外面□□。
像个傻子一样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告:我是个蠢货,这就是我那该死的弱点,你们全世界看穿这个傻子的人都来杀他吧!
沈醉垂眼,他的自负不仅把自己置于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更是直接对巫野寻的内心造成了灭顶之灾。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巫野寻现在这样对人类社会的极端排斥和厌恶,他那天在酒店毫不犹豫做出来的事情,这些都是沈醉一手造成的。
他亲眼看大的小太阳花最终还是萎蔫在了自己脚下。
想到这里,沈醉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他的傲慢没有令小怪物受到伤害,如果在一切都已发生的情况下他没有因为愧疚而无底线的纵容巫野寻,以至于令他产生一些出乎意料的错觉,那这一切是否会回归正轨,所有事情都早已如他期望的那样如愿以偿?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沈醉如今能做的,就只有在事情刚露端倪时将一切强行掰回正轨,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般若无其事的粉饰太平。
纵使有一天他们真的处于了对立面,巫野寻也永远都应该毫无负担的站在他认为正确的一方。
因为这就是他为人处世的生存法则。百年前是,现在也是。
可惜沈醉忽略了一点,人心向来是最难预测也最难以控制的东西。它羊皮虎面,它瞬息万变。
他注意不到的角度里,少年眼里晦暗浓郁的情感疯狂到灼烧一切,热烈到人尽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