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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葫芦?
再次从叶二丫口中听到久违的诨号,姜岱玥不由失笑,迁来桑谷村第五个年头里的某日,严叔拎着一打瓠瓢来给东厨添柴。
“都怪村正家那口齿不清的丫头!我少年时好歹也英姿飒爽过,现下不过蓄点虬髯,她学步那会儿就一口一个大胡子,偏生喜欢吞字,好好的胡子成了葫芦,还一叫就是三四年。”
他用力碾裂偏厚的瓢壁,雷声大雨点小地嚷:“这下好了!她是改口了,跟着裴珺那小子不伦不类喊我世叔,可村口那群皮猴居然都开始喊我大葫芦了!”
“听说我从前混过几天禁军,个个叫着嚷着认我做教习,拿葫芦瓢当投名状,不像话!拜我为师的束脩礼,怎么说也得十条肉脯吧?”
说到此处,严叔单手负到身后,再次神色激昂地大声道,“再不济一壶黄桂稠酒、小半只神仙鸡也行啊!”
某人双膝浊瘀复发,忌口小半年,馋想酒肉在所难免,郎中再三告诫禁食荤腥,否则痹症病深长卧不起也未可知,姜岱玥笑吟吟,“您往后愿意足不出户手不释卷,甚好。”
单与书册共处一室就头痛,严叔悻悻然倒戈弃甲 ,“得得得,我认输,但说到底小月牙你就没错吗?”
“你配合点,先列举解禁的种种弊端,然后恼我不顾惜身体,最后规劝无果夺门而出,我再扮演那个不想低头、过半个时辰喊你吃饭的角儿,现下最时兴的戏码就这么演,十里八乡的少年人都能有共鸣来着!”
天知道严叔何处沾来戏瘾,三天两头演上一遭,姜岱玥眨了眨眼,“我的错。”
“……”沉默与她对视片刻,严叔移开视线,东戳戳梁下垂挂的熏鱼,西转转橱柜安置的瓦罐,吹着哨子挪到门口,“不好玩!走了!”
很寻常的一桩往事,倒叫姜岱玥琢磨出不对味来。
从别后身死如灯灭,她甚少回想严叔生前,却已在这场幻境中几番忆当年,是什么东西在影响么?
压下心头那点不可名状的异样,姜岱玥留意到裴珺距目标仅剩一步之遥时,不得已停了下来。
她看出了问题所在,纸鸢跌落的位置太偏,裴珺臂力腿力具有限,并不能全然环住树干,而他若是再往前,足下树梢也很难承住这份力。
就在此刻,下方被树影蔽住视线的孩子们静候半晌,不知谁振臂高呼一声,于是更多人为他摇旗呐喊。
姜岱玥心道:裴大哥一贯信奉什么克己复礼君子道,有道是触龙耽怕骑虎难下,这下他不上也得上了。
好在裴珺虽未曾习过武,体态却够轻盈,终是有惊无险,圆满摘得挂在枝头的蝴蝶纸鸢。
只是临近地面一时不察踩错桩,竟一骨碌滚了下去,身下土质松软,裴珺微微活动两圈胀痛的手腕,从怀中扯出纸鸢。
叶二丫却不肯接,“都说等大葫芦取了!”
其实不过是恼他以身犯险,但以裴珺的自苦程度,显然错当纸鸢的豁口因他而生,“对不住,我去找工匠……”
“你自己留着吧!我不要了!”叶二丫嘴角下撇,把脸别到另一边,恨恨跺脚跑开了。
迫于裴珺平日少年老成的严明学究作风,余下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作鸟兽散,也一溜烟踪迹难寻。
再转眼,一只手晃入眼底,“怎么了这是?小裴?”
这镜中幻象随少年裴珺的视线而转,他循声望去,姜岱玥才看清来人面容。
约莫三十来岁的农妇,腰间系着块麻布裹巾,分外眼熟,正是村中的豆花娘惠姑。
桃源村幻境与现世桑谷村不可同日而语,细节处甚可谓大相径庭。
且不说众人不久前光顾的桃源村豆花铺纯属杜撰——桑谷村地阔人稀,若将商铺囿于此地,不赔个血本无归都算天赋异禀。
单说自四年前元日平阳镇划入东庭王城属地羲州郡辖区起,村中大多户人去楼空,陆续逐城而行,惠姑在镇上选中一间铺面,也未于此常驻。
“傻坐着干什么?快起来!”
她此时还未盘下镇上那间铺面,整日挑着两桶豆花两地奔劳,说话间轻快卸下肩挑的扁担,一边扯裴珺起身,一边掸去他肩上土尘。
村中人尽皆知的奇闻轶事不少,叶家二丫整日抱着纸鸢不撒手就算一件,她认出少年手中那只,环顾四下无人,无不疑惑道:“叶二丫的纸鸢?这丫头,就爱跟在你后头跑,人呢?”
听裴珺弄坏纸鸢,惠姑一拍大腿,不以为意,“就为这事?小孩子忘性大,过两日就忘了,你也别太在意,绣儿娘孀居在附近,她经手修补的织品纸扎,保准比先前还好看!”
街坊里出了名的灵通百家事打包票,裴珺登时如蒙大赦,郑重拱手道了声谢。
“你这孩子,都是邻里,客气啥?”
这阵仗叫惠姑倒退一步,顺势瞥到裴珺先前放下的竹篓,看内里装着几丛形状各异、色泽莹润的蕈菇,稀奇道:“你这菌子哪采的?赶明让我家那口子砍谯顺道采点。”
眼见裴珺端着整只竹篓往来递,惠姑大惊失色,连连谢绝,“别别别,我可不要!这品相千金宝,你单说产地就行。”
裴珺也是个执拗的,二人一个不肯收,一个坚持给,推辞间姜岱玥恍然记起点什么,心下微沉。
大昭德宏二十七年春三月,桑谷曾经历过一场极为罕见的倒春寒,一朝落雨成霰,又在一夕间骤然回春。
这场倒春寒来得太迟、走得太急,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便已戛然而止,唯一的问题是,村周人迹渺无的险峻山野中,有人不幸罹难了。
听闻就位于——
那厢惠姑只肯将一小株别在腰间,挑着扁担就要跑,裴珺坳不过,无奈松口:“噫吁山,杏花渡。”
——就位于桑谷村噫吁山北坡杏花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