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遂字,她只想到了给顾西北的字,添上两笔。如今看来,何尝不也是一种对他二人所求之事的寄托与慰藉。
百无禁忌,万事乃遂。
“是啊,阿遂,你喜欢吗?”
顾西北眼底映着烛光摇曳,沈弥指尖蘸了茶水,在案几上一笔一画地添着那“逐”字的两点。墨迹晕染间,“遂”字如破茧之蝶,舒展于昏黄光晕中。
“逐鹿者不见山,遂心者……”
“得所愿。”
沈弥笑着看向他,接下了他口中未完的下半句话。
那就愿他们顺遂本心,终得所愿。
“阿弥这字写的真好,写在这案几之上倒是可惜。要是能得大人墨宝一副,小的我这一趟真不算白来。”
两人还未说几句正经话,顾西北又开始胡说八道。沈弥瞥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你这一趟到底是来干嘛的?”
她本是已有些不耐烦,却见顾西北转而收敛了神色,态度恭谨,语气认真,回道:“我来见一个人。”
这东厂有什么人值得顾西北大半夜乔装来见?沈弥不免好奇,便也问出了口。
“何人值得辅国公这么费心?”
“一个故人。”
故人?不知为何沈弥的心竟在此刻随着桌上跳动的烛火,颤了几颤。
“哪位故人?”
“既是故人,也是已故之人。”
顾西北向前躬身施礼,烛影在他宽大的青袍上如同婆娑鬼魅。
“还请沈大人带我见一见白日入京的追云将军,沈长安。”
沈长安?
顾西北今夜涉险前来,居然为的是沈长安?
谁都知道追云将军力竭战死,今日来能见到的也不过是骨灰一捧,轻若流云,触之即散。
这所谓的“忠臣枯骨”竟然能让辅国公不惜放下身段,扮作太监,对她提出这样的要求?
说起来在她还是沈长安之时,他们还真有过一面之缘。
也好在仅是见过一面,此去经年,京城再见,已是红尘旧识,相逢不知。
怎奈何叫痴人错认——眼前手捧茶盏,正襟危坐的素袍少年,才正是顾西北今日涉险欲见的所谓“故人”。
“国公爷可从未同我说过,您与沈小将军相熟?”
沈弥压下心底的惊异,面色如常,搭在青瓷盏边缘的指节却微微泛白,她用茶盖轻刮浮在热汤表面的叶片,舌尖紧紧抵住上颚才避免了言语间的颤音。
好在顾西北总算是给了她一句让人安心的答案:
“不熟。只见过一面。”
“不熟为何冒险相见?”
“替元祐看看她。”
“元祐和她相熟?”
“也不熟。”
“那到底是为何?”
沈弥问的越急,对面答的越快,言谈交锋间竟像是擂鼓声声若雨夜惊雷。
“咚,咚。 咚,咚。”急促的木梆声起,却恰在此时给了二人一隅方寸喘息。
直房临街,原是沈弥专门挑的,方便自己人进出。二更时分,梆子声略急,因突兀的安静,正巧闯入室里。
沈弥走到窗边将窗棱支起,徐徐一阵凉风袭来,才压下她未曾察觉到的燥意。
“到底是为何?”,这话是在问顾西北,也像在问她自己。
为何顾西北要抓着一个“已死”之人不放?为何自己如今面对这些,还是难以做到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凉风吹散热茶上萦绕的水气,顾西北没再抓紧答话,只是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沈弥,反问道:“阿弥见过沈小将军吗?”
她何止见过?世上再没有人能比她熟悉。
沈弥转身望向窗外,却是淡淡回应:“见过几次。”
“那你可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这叫她自己如何评断?恍然间语气由急转轻,像春日急雨陡然收势,却任那脚步匆匆行路人,早已被兜头浇了个透。
“我也只是远远瞧见过,没说上几句话。”
沈弥刚刚下意识的转身错开了视线,并未察觉顾西北眼底暗藏的悲悯。
那深邃的黑瞳里此刻若江流倒灌,暗涌藏锋,终只剩股股清泉随时空流转,垂眉低眼间,化作沧海桑田。
她被他的记忆裹挟,转瞬回到从前,玉栖关的箭楼上持长枪而立的,还是那个意气风发豪情满怀的鲜衣少年。
“我识得的沈小将军,是个极好的女子。
四年前我和元祐同程御使去玉栖关时,见过她纵马高歌的样子。
她和你一样,圆滑狡诈,却又真诚肆意。”
说到这里,顾西北好像也听见了四年前边关烈马的嘶鸣,那个束着马尾爽朗不羁的沈小将军,一身劲装手持长枪立在黄沙里。
烛芯爆开的火星惊碎回忆,脑海里的身影仿佛和眼前这个神色某名的少年权宦渐渐重叠。顾西北轻咬舌尖,逼迫自己清醒,烛火在他眼底织就细密的阴鸷。
“我听说她一身银甲,身中数箭死在战火里,开始觉得难以置信,后来又觉得该是如此。
她那样的人,要是和我们一样披着假皮,戴着假面,苟活在这世上,那才是真正的凌迟之刑。”
顾西北喉结无声滚动,眼角已然泛红,缓了口气,却是笑着说:
“这些时日,许是遇见了你这样的人,竟盼着司天监的那些老朽说的在理。
若她真是战神转世,便该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顾西北此时想起元祐,没来由的有些心虚。元祐就因为那一眼,就见过那一面,便再也忘不了她。他说等北境安定,他便让他阿母上门提亲。那样好的小女娘,他定要十里红妆迎她归京。
什么追云逐月的屁话,元祐从来不信,顾西北觉得边关万千将士也不该信。
沈长安那样骄傲的人,怎会如此轻易咽下这口气,安心躺在那巴掌大的楠木盒里?
她若真是他们认识的那个沈长安,她合该踏碎凌霄归来,将这腌臢世道捅个窟窿才叫痛快!
沈弥袖中指甲深陷掌心,鲜红的血液将素袍内侧浸染。原来这世上真有人宁信战神浴火,也不肯认将军枯骨。
窗隙漏进的夜风卷着残香,恍惚间又是玉栖关外裹着血气的风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