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江北书才将册子合于掌心,问道:“陛下欲除沈太医一人,还是沈氏一族?”
圣上闻言,咧嘴轻哼一声,“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可放过一人,这个道理爱卿该比朕更懂。”
自古以来,帝王皆尽冷血无情,从前他只将其当做一故事来听着消遣时光,而今江北书方才初次领悟这其中的心狠手辣。
他顿了顿神,忆起沈冉竹那娇小柔弱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道,“沈太医之女沈冉竹不过一届女流,谋害皇嗣之事她断不知。”
圣上俯于书案前,提笔挥霍间道,“江北书,你乃盛国大将军,上阵杀敌无数,如今怎可说出这般话?”
忽而,圣上停笔,神色叵测地盯着江北书,阴恻恻道,“还是说,你与沈氏一族乃同伙?”
“陛下,臣忠诚之心,日月可鉴。”江北书忍着伤口撕裂之痛稽首道,“只是,陛下曾替沈太医许下一桩婚事,君无戏言,倘若陛下诛其一族,于情于理皆说不过去。”
“婚事?”圣上掰转拇指间的玉扳指,语调低沉,看向江北书的神色稍加动摇。
那神色只展露片刻,而后便收敛化作一阵冷笑,“大将军今日,可是要抗旨不遵?”
江北书清了清嗓,神情淡然地说道:
“她既是臣未过门的妻子,如若陛下非杀不可,臣愿意一命换一命。”
这话,说得平平无奇,却字字句句都在胁迫圣上饶过沈冉竹一命。
江北书虽是盛国大将军,却从未曾忤逆过圣意。纵然圣上于他尚不知情之际赐下一桩婚事,他亦无半分怨怼。
他向来认为,臣侍君,本该如斯。
却不曾想,他侍奉的君王,竟如此阴险狡诈。
“江北书。”没等到想要的答案,圣上将方才拟好的圣旨重重地朝他砸去,“朕要的是他沈氏一族的命。”
“不过是一女人,你若想要,朕可以许你十个百个。”圣上负手而立,神色极其冷峻。
“陛下”,伤口撕扯间,脊背宛若有千万只蝼蚁在啃噬着他的神经一般,江北书忍着剧痛咬唇,一字一字地说道,“臣,只倾心于她一人。”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般话,许是欲替沈氏留下一脉,又或是当真心系于沈冉竹。
总归是动了恻隐之心!
鎏金香炉迸出火星,圣上厉声呵斥:“江北书,你若执意要保她,便休怪朕不顾颜面问罪于你”
圣上企图以此为挟逼迫他就范,却不料江北书默不作声地跪于殿前,额上青筋暴起,任由那殷红的血渍渐渐渗透官服,犹如一朵朵绽放的血花。可他仍紧咬牙关,身躯纹丝不动。
“好,甚好。”
圣上怒极,双手颤抖着用力甩动袖口,那绣着金丝龙纹的衣袖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随后拂过一旁的香炉,带起一阵袅袅青烟。
青烟缭绕间,他想起儿时,自己被关在拆房内突然烧起的那缕烟火,嘴角微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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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墨,乌云翻卷。
宫中一道圣旨下来,沈府上下,便只见尸横遍野。桃花自树梢而落,染尽血色,再不见白昼之艳。
沈冉竹整个人如烂泥般瘫软在泞淖地上,一时间仿若灵魂出窍,往昔与爹爹、大哥相处的温馨画面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不停闪现。
雷电交缠间,沈冉竹恍然回神,她颤抖的柔荑紧紧按压在爹爹创口之上,妄图以手指堵住那汩汩涌出的温热鲜血。
鲜血肆意横流,于她那白皙纤细的指缝间奔涌淌开,将双手全然染红,“不,爹爹、大哥,不要,不要离开我……”
沈冉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声音在狂风中破碎,泪水和着雨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她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冉竹,莫哭。”沈太医吊着最后一丝气息,颤颤巍巍地抬手,试图为沈冉竹拭去眼角的泪珠,可那只手却在半空虚弱地晃了晃,终究未能触碰到沈冉竹的脸颊。
“只可怜我沈氏满门,而今唯剩你存于世。”沈太医嘴唇微微抖动着,声音细若游丝,“这血脉绝不可就此断绝……”
“不,不会的,爹爹。”沈冉竹拼命摇头,眼角的泪珠混着雨滴簌簌砸落于身。
“冉竹,以后大哥不在了,要学机灵些,莫再叫人,叫人……”
叫人给欺负了!
大哥的话犹未说完,便闭上了眼含泪离去。
沈冉竹犹如一只负伤的小兽,艰难地爬到江北书跟前,死死攥住他那冰冷的甲胄,凄凄哀告:“将军,求您,救救我爹爹和大哥,求您了!”
说罢,她朝着江北书不停磕头。
“沈姑娘,来不及了。”江北书蹲下身子,挽住沈冉竹如嫩藕般纤细的手腕,缓缓言道,“沈太医他们,已然谢世。”
“不,不,绝非如此。”沈冉竹踉跄地站起身,朝着沈老爷扑去。
“爹爹,大哥,你们醒醒。”
沈冉竹紧紧握住爹爹同大哥的手,拼命地摇着头,十指因用力而关节泛白,“冉竹往后听你们的,再不碰那些药草了!”
“求你们,醒过来好吗?”
雨珠一滴一滴地砸落在她的脸颊上,白皙的面容瞬间泛红,她只紧握着爹爹、大哥愈发冰冷的手,低垂着头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分明今日还一起嬉笑打闹,为何一刹那间,便没了呼吸呢?
回想着往日种种,沈冉竹的心越发地绞痛。
沈冉竹透过泪眼模糊的视线,看见江北书沉默地站在血泊中。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仿佛在压抑某种情绪。薄唇微微张口,却只生硬地挤出一句,“沈姑娘,节哀顺变。”
他久经腥风血雨,却鲜逢似沈冉竹此般娇小可人之女子哭得梨花带雨之态,他的心一阵揪紧,顿感茫然无措,如同涨潮之水,肆意倾占他心。
沈冉竹缓缓地抬起头,那如瓷般白皙的脸上挂满了泪珠,满噙泪珠看向江北书委屈地说道:
“我爹爹、大哥,何曾谋杀过皇嗣?陛下怎能胡乱听信他言,杀我沈氏满门。”
“我爹爹,于太医院立下数桩功绩,更是几度救陛下于危难之间,他于心何忍啊……”
沈冉竹凝眸环视那血流成河的沈府,只觉心如万千银针攒刺,揪痛万分。她怒视那些仍于四处探寻生机的士卒,声嘶力竭地高呼:“你们都给我滚,滚啊!”
她推开江北书替他撑着的油纸伞,伞骨在地上翻滚几圈,溅起一片血水。
她不顾地面满是血腥,俯身捡起一把染血的利剑,双手颤抖着将其举起,颤颤巍巍地朝着那些士卒挥去,竭斯底里地喊道:
“如陛下所愿,杀完了,全都杀完了。整个沈府上下,而今唯剩我沈冉竹一人了。”
她素未执剑,更无杀生之历,所以剑靠向那些士卒时,她的手不自觉地缩了缩。
士卒们成群地往后退,为首之人目光迅速撇向江北书,见他微微点头,为首之人这才下令道:“收剑,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