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川城的桃花,开了又谢……
她紧抿朱唇,微微颤栗的双手暴露了其内心之躁乱,思绪恰似飘飞的柳絮,飘往邈邈往昔。
彼时乃太康八年暮春时分,灼灼桃花纷扬而落,铺满一地。微风轻拂,携来阵阵幽香。
香风袭面,惹得在桃树下休憩的少女不禁喷嚏连连。
她轻揉鼻尖,眉眼弯弯,嘴角上扬,露出浅浅梨涡,满是娇憨之态。
远远寻来的丫鬟瞧见此景,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掩嘴轻笑起来。她快步走近,轻声说道:“小姐,夫人唤您回屋呢。”
沈冉竹微微抬头,娇嗔地回道:“知道啦,这就回去。”说罢,缓缓起身,轻拂裙摆上的落花。
话音甫落,便听闻不远处传来男子的声浪,那声音时高时低,犹如汹涌波涛,在静谧的庭院中显得格外突兀。沈冉竹不过稍加聆听,便知晓乃是大哥与爹爹在争执。
这些时日,每每下了朝,大哥与爹爹总是有着说不完的话,时常说着说着便争论了起来。若是不知内情之人,必会认定二人是死对头。
她拽住丫鬟,循着声悄然躲在月洞门后探出半颗螓首,双眸一眨不眨紧盯着前方:
“你瞧,他们二人又争得面红耳赤的,这要是叫外人瞧见了,谁敢信他们一个是太医、太傅,一个是左徒。”
沈家世代皆于宫中行医,六代皆任太医院之太令。
沈氏医术精湛,曾于宫中立下诸多勋绩,沈老爷虽年逾花甲,却仍深得圣上倚重,前些时日更蒙陛下钦封为太傅。
然,沈氏医术却也恐止于此一代。
只因沈氏医术自古以来传男不传女,沈老爷虽育有一儿一女,可偏偏沈冉竹与其大哥生得相反,沈冉竹自幼便对医术兴致盎然,而其兄素来喜吟诗作对,于医术提不起分毫兴趣。
沈冉竹收回脑袋倚靠着月洞门同丫鬟相视一笑。
“你莫要再护着你妹妹了,今日我定要她长长记性。”
“爹爹,冉竹尚幼,难免会犯小错。”
“小错?”
“她险些将谢老夫人给害死了,如若不是谢老夫人着人来讨个说法,届时若是闹出了人命,莫说是她要出事,便是我整个沈氏都难逃罪责。”
匿于月洞门后偷听的沈冉竹忽地心一惊,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蹿上心头。方才娇艳的笑容瞬间凝固。
昨夜,谢府着人前来说是谢老夫人忽然下腹疼痛,几度欲昏厥过去。可赶巧爹爹才进宫不久,情急之下,沈冉竹便自作主张前去谢府替谢老夫人诊断。
沈老爷虽未曾授过医术于沈冉竹,却也时常于行医时捎着姑娘一道,家中祖母更是会偷偷地寻来医书给她研读。
如此一来二去,沈冉竹便也懂了些。虽不及爹爹,却也好歹能看出些一二来。
昨儿个,她替谢老夫人把了个脉,便猜测许是带下病困扰了老夫人。一问,便套出了症状。
“我是照着医书上的法子给老夫人开的药啊。怎么会如此?”沈冉竹暗自思忖着,一颗心七上八下,慌乱不已。抬眸间即刻提着裙裾自月洞门后焦急地跑出,寻声暗问道:
“爹爹,谢老夫人怎么了?”
沈老爷未曾料到门后有人,先是一惊,终在看清蹿出的是沈冉竹后松了口气,却旋即又变了脸色。
只见他眉头紧皱,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里面似要喷出火来,脸颊的肌肉因愤怒而不停地颤抖着,咬牙切齿地吼道,“怎么了?”
他手指向沈冉竹,怒火似是烧到眉稍般,“你还好意思说,谁准许你去给她治病的。”
沈老爷言罢便从旁边的侍从手中抽过一戒尺朝着沈冉竹走去。
戒尺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沈冉竹小脸瞬间变得苍白。她慌不择路地躲在大哥身后,双手紧紧揪着他的玉带,声音带着哭腔,“大哥,救我。”
沈冉竹每每犯了错,见着爹爹持着戒尺时,总是会躲在大哥身后,似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白兔般揪着大哥,救他相护。
那如珍珠般的眸子里闪烁着星光,惹人怜惜,总叫大哥忍不住将她牢牢护于身后,数年来皆是如此。
“爹爹,冉竹亦是情急之下方才行此下策啊。医者仁心,断不能够让冉竹见死不救吧?”
“何况,谢老爷乃朝中尚书,我们沈氏又岂敢得罪于他。”
大哥乃左徒,凭着一张巧嘴说服众人最为拿手。眼见着爹爹收回戒尺,垂眸思索着,兄妹二人相视一笑。随即沈冉竹便挽住爹爹的手,娇声道:
“爹爹,冉竹也是一时情急方才这般的啊。”
大哥亦抓准时机将戒尺自爹爹手中抽出。
“这丫头就是被你给护成这般模样。”觉察到被二人哄骗的沈老爷,却满眼宠溺看向他们,故作深沉地说道。
兄妹二人的把戏,十年之间仍如出一辙。沈老爷想到这,便也忍不住笑了。
他素来便疼爱沈冉竹,虽则时常拿着戒尺出来唬她,却也从未正真下过狠手。
唯一打过的那次,还是因她趁着家中无人偷偷在房内熬药险些将自己烧死于房中。
“爹爹,冉竹她不过是好医而已。”大哥将戒尺递给身后的侍从说道,“爹爹倒不如将沈氏医术倾授于她,如此一来,也无需担忧她再医错了人。”
沈老爷捋了捋发白的胡须,轻咳一声,面露难色道,“你若不这般护着她,她岂会如此胆大妄为。”
沈氏祖训清清楚楚地写着此医术传男不传女,即便他有心传于沈冉竹,却也不敢忤逆祖辈。
何况,女子行医,本就是这世间从未有过之例。他断不能忍受世人怀着异样的神色凝视着这被他捧在手心里十余载的明珠。
“爹爹,我真的是按照您的法子来给谢老夫人治病的。”沈冉竹松开挽着爹爹的手,回忆着谢老夫人昨日的症状,眉头不禁微皱。
“你给她开的药,那,那是女子带下病之药啊。谢老夫人如今多大岁数了,你给她开此药,叫她脸往何处搁?”
“可是,爹爹,谢老夫人她就是被带下病折磨如此的啊。小腹坠胀疼痛、腰部酸痛、小便黄、口苦咽干、胸闷心烦、失眠多梦……这些都是谢老夫人的症状啊。”
“医者先医心,你如此草率开药,谢老夫人丢尽脸面,又如何肯再服此药。”
话语间,只见不远处几个侍从跟在一着甲胄的男子身后急匆匆走来。
“沈老爷。”
那男子朝着沈老爷抱拳问好后,便步入正轨,神色焦急道,“我家将军伤口又严重了些,还劳烦沈老爷去趟将军府,替我家将军再诊断诊断。”
“他家将军是何来头?”沈冉竹低头向倚靠在桃树下的大哥细声问道。
大哥眉尾浅笑,撇着嘴调侃道,“正是同你有婚约的那位,盛国大将军——江北书。”微风卷起数片桃花瓣,大哥伸手于空中猛地一抓便是一把。
沈冉竹睫毛微眨,旋即抬脚狠狠地踩向大哥的脚。只见大哥方才还一脸惬意的模样顷刻间淡然无存,他咬着牙低声喊道,“沈冉竹,你给我松开。”
沈冉竹抿嘴而笑,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道,“以后还敢胡言乱语吗?”
大哥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宠溺。却在沈冉竹松了脚后,小声地嘀咕道,“他本就是陛下赐与你的夫婿,你认与不认都是。”
待到他抬头间,那身着甲胄之人已然离去,沈冉竹亦笑脸迎向爹爹,娇声道,“爹爹,这次还带冉竹吗?”
还不等沈老爷开口,大哥便又说道,“爹,你就带她去吧,顺便我也瞧瞧她未来夫君啊。”说罢,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每每忆及此事,沈季瑶的心,总忍不住阵阵作痛。
“人们总说时间最能疗愈伤痛,可若这伤长于心口,时间缘何能抚平?”沈季瑶抬头望向那闪烁的群星,强忍住眼角的泪珠。
忽地,一群身着锃亮甲胄之人,如一阵疾风般匆匆忙忙地聚在了医馆内。此刻,医馆外的天空阴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冷风嗖嗖地从门缝中钻进来,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