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意死死瞪着那把银雪透亮的宝剑。
万分惊愕之下,脑中竟是一片空白,酸麻感从皮肉直达骨血。
剑身扑面而来的是,带着血腥的熟悉,仿佛要将她重新拉回那些兵荒马乱的黑暗日子里去,在父母暴毙的梦魇里被无休止的恐惧和恨意吞噬。
收剑入鞘不过一瞬,胡亥身上排山倒海的气势也随之封于了剑鞘之中,尚存两三分余威仍使人不敢枉生悖逆之心。
他朝楚意一抬手,“走。”
便将她堂而皇之地领出了秦宫谁人都不敢造次的华阳殿,如若进出无人之境。
人生的博弈中,越是孑然一身的人,越是无所畏惧。
胡亥无惧,但郑夫人有,就写在她当时看到胡亥手中之剑的眼神里。
所以哪怕是被胡亥这样的小辈踩着脸面上门羞辱,她竟也只能不甘心地暂时忍受下来。
从前楚意以为他只是拿捏住了溃疡腐烂的程度,而现在她终于知晓,原来溃疡烂得是否彻底,全由他来断定。他想何时剜除,都是易如反掌之事。
造就这一切的资本,无非是他手中那把久不露于世人面前的剑。
回光明台的路上,即使行路艰辛,胡亥也坚持着不让楚意相扶,不许她传人送来步辇,一声不吭,倔强得独自走完了全程。
一进庭院,楚意便迫不及待地问起他,“这把太阿剑为何会在你手上?”
胡亥眼中划过一袅不着痕迹的失落,并不打算立即回答楚意,缓缓回头后,才不咸不淡地开口,“我的东西,不在我手上还能在哪里。”
他的眼睛没有看着楚意,而是冷淡地远眺着窗外富丽宫景。楚意哑了哑嗓子,心一横便道,“你清楚我是谁的,何须那这样的话搪塞?”
“我不清楚!”他剜了她一眼,浓郁的淡漠中夹杂着深深的失望,“你从未说过。”
这便是原因了。楚意在心里凉凉地告诉自己,这便是他一直无法完全相信自己的原因了。
原来自己也从未如自己所想那般,不惜一切地与他谋求合作。
相互利用的契机从来都是要建立在知根知底之上,方能稳固长久。
希望像是在万里冰原上绽放的第一朵花,像是楚意脸上漾开的释然平静。
以大礼相拜,两面宽袖袍巾伏地,“江东虞家女二公子,虞楚意,还请公子记住了。”
胡亥如充耳未闻,任她在自己脚边匍匐,只顾自己俯首垂眸去擦拭手中这把名动天下的宝剑。
剑光映在他冷毅稍稚的面庞上,他的手抚过镶刻青龙的剑柄,指尖停在剑身如龙鳞般繁密的纹路,闷闷地低吟,“秦镜悬兮鉴臣心,楚剑出兮诛异心。世人皆道,得秦镜楚剑者,可得天下。陛下为寻二宝,数年来暗中不知费了多少人马心血,终是一无所获。我却只道,是把称手的利器罢了。”
楚意听他言语中轻蔑淡薄,不敢苟同,于是挺直了脊背,声色铿然,“楚意愚钝,不察太阿于天下何益,于公子何利,楚意只知,吾家承旧主之命,守卫太阿万代千秋,决不容其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如若不然,即便以吾家满门性命也断然偿不清这失信于主之罪。天下神兵利器数不甚数,公子既不以太阿为重,那便请交还楚意,逢迎归楚,吾家先考先妣泉下有知,亦能瞑目安息了。”
话音未落,他指腹划过刃口,殷红色血珠连串嗒然轻落地面。
楚意沉默着静等他的回答,他却在骤然间,猛地发力挥臂,前刻还在他手中的太阿转眼便擦着楚意右耳向光明台大门飞掷过去。
携惊雷掩日之势,凿进门口正要张弓搭箭对准楚意的士卒胸口,顷刻间那人已被钉死在门槛。
楚意望着自己迟一步幽然坠地的一缕青丝,心惊胆寒。
同样为胡亥之威所迫的,还有门外数名奉命来拿楚意的无名小卒。
“今日,敢私闯吾室,轻举妄动者,死!”
能统御后宫数载而立于不败之地的,绝然不会是能被一把死物吓破胆的。
郑夫人一心要楚意性命,趁胡亥暂出华阳殿,没了威胁,便立刻回攻,利用胡亥在宫中无权无势、无人相护的孤立局面反制其于下风。
撕破脸皮摆在明面上的宣战,足以令前朝后宫,甚至百家江湖瞠目哗然,届时所有人都会知道因楚亡而下落不明的太阿剑终于现世。
侍卫虽惧胡亥而不前,却也不敢抗命而退。风起云涌间,八方死寂,只剩呼吸在无声对峙。
这时楚意顶着众人肃厉的视线,忽而朝门口一步一步踩过去。
连胡亥也对她突然的行动不解,只等她谨慎缓慢地站定在门槛前,将深深钉在身死士卒胸口的太阿拔了出来。
剑沉得将她带了一个踉跄,尚有余温的血随她过于用力的动作高高溅起,污了她的袍袖鞋履。
刹那间,只听铁器铿锵而整齐的声响震耳欲聋,十张铜弩齐齐对准过去,紧绷的弓弦只待扣下扳机的那一刻。
她瞧着眼前那些紧张兮兮的兵卒,不觉冷笑,纵横六国的大秦铁骑,竟会因她这样一个区区小女子的一举一动而如惊弓之鸟般惶然。
而她不过轻描淡写地转身,将太阿剑重新交付胡亥的剑鞘之中,神态自若,“先进屋。”
胡亥清厉的脸上闪过一丝意外,并无异议,由她搀扶着退回室内。他的腿尚未痊愈,行立太久,多少都会磨损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