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宫之地,无非是昔年秦王之母赵太后与假宦官嫪毐私通有孕,畏惧秦王知道后动怒,便以颐养天年为借口搬至此地继续苟合,再无其他异象。
又据决明子所描述的那般,楚意基本可以认定,巴夫人和自家父母是死于一人之手,可这又和雍宫到底有着怎样的联系?
她再一点点回想起巴夫人撒手人寰的那一日,冷不防记起来那天她送酸枣黄糕去春深台之前,夏庖人所嘱咐她的那番话。她当即便扬眸向胡亥问,“巴夫人仙去那日,你非要抢那装了酸枣黄糕的食盒回去,难不成是其中夹带了缓解巴夫人旧疾的药?”
“不错。”胡亥艰难地点了点头,“只可惜就算我带回了药,也是药不对症,救不回她。”
楚意心神与他同往,最怕弗为不能举孝以奉教养者,而是有心奉养报恩,人已西去魂不归。她心中如饮满瓶醋,酸涩溢眼鼻,甚幸旁侧尚有人,不再只是自己形影相吊,垂垂自怜。
胡亥生于立冬,据夏庖人回忆,他那年冬天来得很早,初雪在胡亥脱胎后第一声啼哭起便迫不及待地飞舞而下。一场瑞雪,随之而来。
然而生长在南滇的胡夫人,从未见过皑皑白雪,更是不愿见到亲子,狠心命人将尚在襁褓中的小胡亥丢到了冰湿浅薄的雪地里。
直至秦王赶来,才急忙将冻得嚎啕大哭的婴孩抱起来。
这件事每当胡亥生辰到来时,都会被碎嘴子的宫人们私下翻出来揣摩闲话,人们总是会在此日望着他暧昧不明地笑,那样的眼神和嘴边琐碎的低语岂是一个孩童能够忍受。所以他自六岁起,便不再过生辰,连贺礼都不肯收。
转眼又是立冬,清早起来胡亥确然一切如常,楚意也不敢冒然提起。
早膳过后,织室便来了人,将用那天郑夫人所赏赐的墨狐皮子赶制成了一件大氅,拢在胡亥不宽不窄的肩头,尺寸恰好。
说起郑夫人,自那时被秦王以为错认太阿遭了训斥后,宫禁周围的守卫全数获刑而死,也终于起了忌惮,很长时间没有动作。
其子扶苏在前朝听闻此事,便向秦王请奏携妻回宫探望生母,秦王怜他孝心,即刻恩允。
眼下他们一家子正团团圆圆聚在华阳殿中,也算是对郑夫人的宽慰了。
“上林苑的百戏园今日可有角抵戏看?”胡亥边说边脱下他的新大氅,像是不大喜欢,指了指楚意,“拿回去,重新按她的尺寸裁。”
织室丞惊异地瞟了楚意一眼,嘴上不敢怠慢得连声唱喏,“有有有,今儿立冬还有群角戏可看哩。公子若想去看呀,那还得尽早出发。”
胡亥随意点了个头,吩咐楚意,“备车。”
上林苑设百戏园,正是那天楚意随胡亥去马场路过的那扇青铜巨门之后。
那日远远一观,自然不及此番亲临其下所能感受到的真切庄厚的压迫。幸而宾客出入并不在此,而是一侧平平无奇的角门。
此间楚意更是留意到,百戏园门前空旷如野,砌有高墙围城半圆状,除了青铜门和角门外,还要数个高低不一的铜铸高门。
她跟在胡亥身边从角门而入,门中一切别有洞天。
百戏是乃以角抵戏为基,兼容歌舞杂技,武打幻术,在秦国王卿贵族间一度盛行。
园中设座于楼上,楼下是整块舞台,若非说与以往楚意逛过的大小戏坊的差别,莫过于那舞台四周皆如牢笼般密密支起烧红了的铁柱,便是上方与客座同高之处也设了带锐刺的铁牢。
他们进来时已有贵人先至,点了一出幻舞观赏。台上那两个起舞的女子佩戴不合称的兽首面具,踏着秦筝鼓调,一个指间燃幻火,一个手持月弯刀,正演至激烈交锋之时。
刀光晃着火苗,筝调嘈嘈错错,她们的动作行云流水,似舞又如战,你来我往间拼杀着,一举一动皆惊心动魄。
直到曲末,其中执刀的女子猝不及防地拦腰横刀一挥,霎时间楚意只觉自己心跳一滞,眼前皆是殷红。
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受害者已经仰身于血泊之中,纤瘦的腰腹上大辣辣地横敞着一条口子,血流不止。
指间的火焰幻术也如同她年轻的生命般,默默熄灭于曲终。
“这……”楚意惊惧地看向胡亥,却见他面如古井无波,好似司空见惯一般,于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确定地试问,“她……是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