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不小一座梅林,楚意左右一看便能照顾周全,确认除自己之外再无一个侍奉的在侧后,心底便觉好笑,若说刁蛮无理,她可是其中翘楚,谁想来了趟咸阳,竟在此项上输人一头。
她还算有些耐性,好脾气地想上去搀扶一把,却被人家不领情地一把挥开,顷刻间恼意便上了脸。
就是一直在侧看着的子高,也替她不平,“这位女公子,即使是奴婢这也是宫中奴婢,您贸然招使,仿佛于礼法不合罢?”
“我同她说话,有你甚么事?”她不客气地瞪了子高一眼,态度颇为傲慢。
子高虽是好性子,却不是软弱可欺,无端受了陌生人这般折辱,当即便冷下了笑如春风的脸,拂袖不语。
人家却不再多看他一眼,那双灵动美目只管盯着一言不发的胡亥,“胡亥公子,怎的这么巧,在这遇上你了?”
当楚意和子高正为他二人认识而诧异时,却听胡亥冷冰冰地抛出一句,“你是何人?”
如此这般,连她自己也少不得要为着这份尴尬红一红脸,“我,我是赵荇呀,赵国的赵,‘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的‘荇。’”
见胡亥还是一脸淡漠,她便又急切地补了一句,“我阿父是中车府令赵高,胡亥公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眼前这位赵家姑娘,细细分辨,依稀能从面容上寻到一两分她父亲的影子。
但她大概还是更像她那与楚意并未谋面的母亲,眉眼清灵,那眼角眉梢亦喜亦嗔的稚子娇憨,在她未开口说话时还是极为讨喜的。
胡亥为她咄咄逼人地追问已然是不大耐烦了,楚意见状正想上前解围,便发觉他的手已经不着痕迹地放在了腰间新佩的一尺短剑上。
扬眸一看,他眼中确实露了不容察觉的杀意。
楚意连忙斜刺入他二人之间,刻意沉了脸色想要吓退赵荇,“女公子请自重,我家公子既已说不认得你,那便是不认得。四下里只有二位公子和女公子,我家公子也全无为避嫌做戏的必要。”
边说她边死死钳住了胡亥握剑的手,叫他不要轻举妄动。
“你说不认得就是不认得了么?”赵荇不谙胡亥脾性,无法明了她的一番苦心,反而趾高气扬地瞪着她,“你挡着我做甚么,我又不是洪水猛兽,难道还会吃了胡亥公子不成?起开起开!”
被小孩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无礼顶撞,令楚意忍无可忍,“女公子非王室宗亲,未得陛下手令擅闯上林苑已是重罪,可与行刺谋反者同罪,还请女公子识趣些,一会儿子要是真的闹起来,吃亏的未必是奴婢。”
赵荇尖叫着,“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我阿父可是中车府令,我就是真的要死,也会拉上你陪葬!”
如此厥词,竟是出自一个看上去十三四岁的少女口中,楚意心下一凛。
赵荇见说不动她,便强硬地要去拉扯怒意愈发高涨的胡亥。
楚意一时没防范到赵荇这般不走寻常路,被她扬手一推,侧身跌下去。
这一跤正好将她左颊上的面具跌了下来,露出那半张被黑斑覆盖的脸,吓得赵荇失声惊叫。
“啊你…你怎么这么丑!”
胡亥对这一惊一乍的混乱局面彻底失去了耐心,利剑出鞘,携劲风劈向赵荇。
“公子不能!”楚意急忙扑过去死死抱住了胡亥的手臂,卸掉紧绷其上的劲力,“赵府令是公子的老师,眼下为这一时之怒杀了他的女儿,前朝一旦知晓,诚然又是一场风波啊!”
“你懂甚么?”胡亥狠狠瞪她一眼,见她依旧死抱着自己不撒手,无奈咬牙,“此人若不除,你可知会有多大祸患!”
子高也咳嗽着道,“楚意,你莫要妇人之仁。谁知道她趴在树上几时,咱们方才的话又听去了多少?”
楚意哀声道,“她还小,听不懂的。她父亲并非善茬儿,贸然杀了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更何况郑夫人那边,巴之不得等着公子露了错处自乱阵脚,得不偿失呀。”
她又扭头去问赵荇,“女公子,您方才可有听见甚么么?”
“没有,甚么都没有。”赵荇吓得连连摇头后退。
楚意所说听着是要救赵荇,可字字句句却全是为了胡亥着想。
胡亥也不是蛮不讲理之辈,却尚有难消的火气,对着赵荇发泄,“还不滚?”
她何时见过如此疾言厉色的阵仗,连方才上树折下的梅枝也不敢拿,被吓得魂飞魄散,噙着泪花,“公子生气,要赶我走,那便赶罢,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那年秋狩之事了。”
说罢,便转身跌跌撞撞跑进了漫天风雪中。留下一脸茫然的楚意和胡亥,后者是真的不记得自己何时曾惹了这般叫人头疼不已的风流债,欠了人家几里相思。
倒是子高忽地恍然大悟地一捶手心,“啊呀,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必然是那年秋狩,我诳你说新得了一把玉做的花椒,骗你出去帮我打兔子。你好不容易答应去一次秋狩,却老窝在帐中不肯出去,我便哄了你。后来你当真打了兔子回来,结果我却拿了把真花椒糊弄你,你小子气得即刻又跑出去了,回来之后我也没再见到那把花椒。”
胡亥经他这么一提,仿佛也慢慢想了起来,“我本想扔掉,脱手时砸到了人……”
楚意一面捡起假面戴好,一面听他兄弟二人说起胡亥这样耿直的趣事,憋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大半天的郁结终于在心底有了化解之兆,“公子砸到的八成这位赵女公子了,公子,你可知男子赠女子花椒有何意义?”
胡亥紧抿着嘴不答,仿佛到了眼下亦然一无所知。子高便想凑在他耳边悄悄告诉他,却立刻被他躲开,“我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