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添玉又踢了一颗小石子,抿着唇,懊恼地叹了口气。她望了望天空,不知想什么,她只是盯着一片漂流的云,直直地看着。
柳群玉想,她也许在羡慕那朵云。
因为那朵云虽然走得慢,但能去到很远的地方。
她静默地立着,仿佛一根随风飘动的野草。
柳群玉知道,她的心燃烧着熊熊的野火,炙热到烫手、灼目。她站在那里,心中想的是燎原的旷野。
但她被困在了有边际的这座城里。
她像一个有声音有形状的透明人,总要说得更高声些才有人不耐烦地瞥她一眼,勉强听到她的一两句言谈。
“你想好了?”
那个声音这般蛊惑他。
他恨她。恨得彻骨。
她的火被困住了,就把这火撒到家里人身上。那些个婢女,父亲和她的孩子,都要受到她言语的磋磨和粗粝的对待。
成婚后第一次见面时,柳长琴以为高添玉也不过是一个柔怯的贵女,便态度轻慢,用了些羞辱的言语讥笑在红盖头下泪流满面的高添玉。
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没有同房。
而柳家着急忙慌地请了太医来给柳长琴看头疼。
柳长琴捂着血流如注的额头,惊愕地看着高添玉,以为看到了魔鬼。而这个魔鬼泪眼婆娑,捏紧手里断了半截的板凳,呜咽着,用愤恨的眼看他。
“你这狗东西,再敢辱没我试试?”
她悲伤她的,悲伤之余,还有力气像个魔鬼一样揍他。似乎悲伤并不妨碍她的殴打。
高添玉是上京城内赫赫有名的才女。
柳长琴对这些羞怯贵女的才名并不在意,他只爱美,便网络了形形色色的美人来愉悦他的眼睛。娶妻也是家里催得紧,恰好他自己也想纳妾,便匆匆地娶了个最有声名的贵女为正妻,以便来日能放开手脚抬几房小妾。
可是没想到一娶就给自己娶了个恶魔。
而这位又是名门贵女,性子再暴他也只能认了。所幸对方只对他举止粗暴,也不管他后院的事,他也乐得自由,对她的时候就装个怂,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相敬如宾。
刚嫁入柳家时,高添玉还只是心高气傲,也不曾就此认命,反而时刻寻觅机会同名流高士交谈比试,想打出更响亮的名声来,日后再找机会一展才华。
只是,无论她显露出多么精妙的高谈阔论,最终的声名都只落在柳长琴身上。
他们说,是柳长琴御妻有方,定是他才华横溢,才令妻子也耳濡目染。
一直到柳群玉出生。
高添玉那顽强的野心终于坍塌了。
“完了,都完了……”她躺在床上喃喃,涕泗横流,稳婆抱着出生的柳群玉,高兴地带去给柳长琴看,柳长琴逗着孩子,只留她一人僵硬地在床上落泪。
高添玉被这个孩子的出生折磨得不成人样,精疲力尽,半生半死地生下了这个孩子。
而她悲哀地发现,她的野心她的抱负都被这个孩子的出生击碎了。
她居然生不起再去一展宏图的念头,她被一种名为爱的毒药毒哑了,眼睛只能看见这个小孩子。
她被孩子牵着脖子,人生从读书会友转为了绕着孩子打转。孩子的存在随着他的长大渐渐膨胀,把原来的她的一切诗书、妙论都挤压到小角里,甚至某天骤然回想,她才发现她居然忘了。
高添玉的火,渐渐枯萎了。
她呆坐在一团灰烬上,捧着木灰。她的生命终于也是走上了正轨,相夫教子,沉默地被藏在院子里,成为不见人的宝藏。
高添玉的烈火,燃向了别的地方。
“都是因为你!”高添玉紧紧抓着柳群玉的肩膀,对着他高声嘶吼,“都是因为你!我的人生都被你毁了!你这个灾星!”
她的巴掌偶尔落在他的脸上。偶尔看得不顺眼,便一脚踹上去,或者取来针线,捏着他的手指头,命令他自己扎穿,再穿回来。
他只怯怕地流着泪,不敢高声哭。
“你为什么还不死?你为什么还不死?”
高添玉的日常之一,便是诅咒他。
有时言语恶毒,柳群玉听着便会哭。十岁的时候,他偷偷地避开婢女和小厮,爬到水池边的栏杆上,望着池水发呆。他想跳进去,这样娘就不会那样悲伤地恨他了。
她也会轻松开心吧。
只是他年幼的想法未曾实现。很快,他就被游走的下人发现带走了。这个念头长在他的心里,他惦记着,只是一直搁置。
他爱她。
因为她偶尔的温柔,温暖得像这个世界上最柔软的棉花。
那是他此生最幸福的时刻。
他恨她。
她不遗余力地精心地为他的人生增加险境和噩梦,将他本该快乐的童年打造得像一个痛苦的囚笼。而他手无缚鸡之力,只能被迫地疼痛、被迫地止住哭声、被迫地憧憬着死亡。
他恨她,恨不得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可是……这个时刻,她还不是那样的毒妇。
她那眼睛依旧想象着高天,她那胸口的烈火还自信地燃烧着。她还没有被击溃,没有燃烧殆尽,只剩灰烬。
黑雾等不及了,没想到他会犹豫这么久。又催促道:“她那么恨你,你那么恨她,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她是你此生最大的仇人,而你现在终于可以报复她了!还有什么犹豫的呢?”
高添玉此时已经看够了天,叹了口气,往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