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他出门练兵修行,我借着天光小憩片刻。醒来后,将那间破木屋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通。修罗道风大,扬尘多,落仓大概从没打扫过,随便一擦抹布便黑了,拿笤帚胡乱拨弄两下能扫出一斤灰尘,外加许多压根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儿的污秽。
枫林木屋,与竹间小院,两处住所,便可看出落仓与落允隔阂之深,以至于无论是性情、情操还是最琐碎的生活习惯,都全然不同。
胡思乱想之际,外头传来一阵微不可闻的动静。
我屏息候在门后,猫着腰朝门缝外一瞧,只见木屋外围满了阿修罗,有的伏在树下,有的隐身树梢,有的已经贴近墙根。
他们各个身法利落,目光炯炯,可见是精兵强将。
一时间看到这么多张阿修罗面孔,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步子不禁后撤,撞到了墙边的笤帚。
阿修罗们听见屋里有动静,交换了眼神,准备突袭。
“你们只管进去抓她,看她会不会把你们烧得骨头都不剩。”落仓斜倚在稍远的一株枫树上,头枕双手,翘着腿,悠然扫了一眼屋外。
门外阿修罗被落仓的出现吓了一跳,但很快镇定下来,怒道:“你杀了大王五个女人,不该赔给大王一个?”
落仓道:“你们尽管试试。”
阿修罗们见他这般态度,反倒逡巡不前。
我听他们错把我当成落仓的女人,一阵恶心反胃,抄起笤帚一脚踹开门,狠狠剜了落仓一眼,“姐姐我为你灰头土脸大半日,你倒会偷闲躲懒!”
“你是妹妹。”
“我是你姑奶奶!”
落仓坐起身,对众阿修罗道:“都听见了?她不是我女人,是我姑奶奶。”
阿修罗们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王要抓的是落仓的女人,却不是他的亲人。谁也不曾料到落仓这样的孤狠之人竟尚有亲缘。
然而行踪既已暴露,他们今日断难成事,无奈何只得怏怏撤退。
落仓从树上一跃而下,没有去追。
“你不杀他们?”
“我只杀真正害我的人,并不滥杀。在你眼中,我难道和那杀神一般歹毒?”
我被他堵得胸口闷塞,张口欲要声辩,却因为害怕见到他听见兄长的反应,而胆怯地作了罢。
稍晚些,阿修罗王命人来请,说先前闹了场误会,今夜要设宴给我赔罪。
本以为只是寻常宫宴,落仓却带上了精锐手下,严阵以待。
“至于么?”
他指了指不远处那座由森森白骨摞成的阿修罗王宫,“你说至于么?”
我顺他所指放眼看去。只见惨白乱骨奠地为基,撑起漆黑的宫墙与梁柱,屋顶深碧色的瓦映照着浑浊天色,有若鬼影。
四面宫墙外有水道环绕,水深不见底,水流凝缓,好似泥流。探身照水,不见自身影,只能看见一副凄厉骨相。
数人高的厚重铜门缓缓打开,宫殿里灯火繁乱,因为不透天光而显得幽暗。尽头有一张头骨垒成的王座,面目凶恶丑陋的阿修罗王正在其中闭目假寐,听见脚步声,缓缓睁开眼。眼眶里竟是黑白倒置,瞳仁漆白,其余一概乌黑。
赴宴男子都和落仓与阿修罗王一般青面獠牙,女子们却个个美艳,尤其倚靠王座或坐或卧的那几位,不仅身段玲珑,面容更可谓是绝色。
阿修罗王赐座,举杯敬过落仓,又来单独敬我。
“你并非是我阿修罗道中人。”
“不错。我是落仓双胞胎妹妹,与他分隔日久,心里想念,这才入到阿修罗道来看看他。”
“你虽入我道,却不是修罗之身,这倒是奇了。你是怎样进来的?”
他提盏迟迟不饮,我擅自遥敬,再一饮而尽。
他放声大笑,脸上疤痕随之扯开一道宽缝,露出里头的血肉与碎石般乱牙。
“你和落仓两人,孤是越看越像!竟闹出这样一场误会,是孤鲁莽。落仓,孤有意补偿,你想要什么?”说罢倒悬杯盏灌入喉咙。
落仓歪斜在坐榻上,一手拎着酒壶,一手缓缓点了点那千百头骨砌成的王座,“想要的,在你身下。”
阿修罗王道:“想要这个你还不配,另想一件罢。说来,孤亦有件东西要向你讨。”
“讲。”
阿修罗王看了看我:“孤要向你讨这个妹妹。”
落仓机警地直背坐起,“讨她做什么?”
“王后被你杀了,你该赔一个给孤。”
“你自己要派王后来暗杀我,我不过自保,这笔账算不到我头上。”
阿修罗王大笑道:“王后美丽无双,暗杀回回得手,偏栽在你手里。”
落仓道:“你该见好就收,之后那两个女人本不会死。”
“收了,已然收了,孤不再用这招对付你。孤娶你妹妹为王后,一为掣肘,二为要挟,三为恶心你。若孤与她有了儿女,还要叫你一声舅舅。”
臣子的狼子野心与君王的阴狠捭阖全摊在台面上,昭然示人,饶是再晦暗的阴谋算计,亦因磊落坦诚而不似那沤烂生霉的腐坏脏污,却又是因为磊落而愈发残暴,如血淋淋的尸骸,被剥下皮肤,挂在朗朗世间晾晒。
落仓口中道:“她想嫁谁就去嫁谁,我管不住,你不必向我来讨。”手却暗暗握在刀上。
阿修罗王转而同我道:“你若嫁孤为后,生儿育女,也能替你兄长挣下压制孤的筹码,他凭借你这层关系,将得到更多拥护,强壮势利。”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落仓,“落仓想要什么得靠自己挣。我帮不上他,顶多只能替他打扫打扫屋子,做两顿饭。”
阿修罗王狞笑一声,“今夜孤就先要了你!来人,把王后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