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我回去便是,何须亲自跑一趟?”语声切切,心亦切切,自以为抓到了一个足以戳穿他的错漏。
他静默一瞬,道:“落允道你弱小,保护无度,他在这片草甸布下禁制,我派来的人破不了。”
“哦。”我缓缓坐直身子,垂下头,不再看他。
“我早无处可去,不可能再离开异界。这七十年你不曾看住我,我却哪里也没有去,还不够证明么?为何...还要入镜?”
“有一日若你进入因果镜而镜中空无一物,才有资格来问我这许多的为何。”
一旁,武絮跪缩在角落暗中偷听。
未来仙君双手兜袖,亦等着看热闹。
我本该内敛情绪,自持言语,可面对数十年一见的人,任何的压抑都是一种残忍。
“你入镜,镜中难道空无一物?”
“是。”
我愣了愣。
“我不信。你骗我。”
释天朝未来仙君递去一道凛冽眼风。
未来会意,上前与我道:“的确空无一物。你兄长入镜一样也是空无一物。”
我难以置信,“兄长也一样...”
未来见我脸色难看,好心宽慰道:“因果镜只照得出内心最深的忧惧,并不能照出全部的牵挂。空无一物或许只因为天神足够强大,以至于世上竟没有什么值得他们忧,值得他们惧。”
我红了眼,抬脸瞪着释天,“何生忧怖,你告诉我,何以生忧,何以生怖啊?”
他背过身去,“我早与你说过,浑身恶疮,自不量力,忧怖正是由此而来。”
未来仙君插嘴进来,“不过杀神与六道神入因果镜时,都不曾与你相识。”
“闭嘴!”释天一声怒斥,反手将未来仙君囚回袖管。
因果镜浮于半空。
释天微微侧首,面色不善。
“审判者若受忧怖所扰,如何能在决裁万物轮回时毫无私心!若有一日,我生出此心,当自毁神识,魂散入尘,身烂于泥!”
他这一番话,其实已将兄长不忍对我说开的道理剖析得很明白了。
可我怒痛交加,并没有往深里想。
“我晓得你并不爱苍生,何必立这般伪善的毒誓?你难道真的会为了公平地裁决六道轮回而用这样毒的誓言来归束自己么?”
“愚钝至极!浅薄至极!”他用力地一掷袖,惊风猎猎,背景里无根的花叶随风起落。
他转过身,怒道:“你当爱之一物是个多了不起的东西,世间一切始与终、因与果都要围着它转?这轻浮玩意儿也配!我对众生向来无爱,只有坚守不辍至死方休的使命!与你这个痴迷情爱自甘堕落的蠢物谈使命简直是白费口舌!你如此难开悟,我还敢盼你成神?”
说罢,蔑然冷笑一声。
我只觉气血翻腾,四肢发麻,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是为爱坚守还是为使命感而坚守有何差别?如何在你这里竟偏要分个高低贵贱?爱怎么就轻浮了?怎么就不配了?”
“爱不过是蝼蚁们为虚无浮生增添乐趣的小把戏。”见我失控,释天反倒冷静下来。
“蝼蚁,呵,可笑众生敬神求神,却不知他们自己在天神眼中究竟是什么分量。”
“他们无须知道。”
“在你眼里,我也是蝼蚁?”
释天听我这样问,没有迟疑直言道:“你是为何被仙界驱逐,为何被仙界仇恨,又是为何受我禁锢,被我控制?你胸口的那道历经万世轮回也绝不可能愈合的皮开肉绽又是因何而来?你还有脸站在这里问我爱为何轻浮,为何不配?你看看自己,便是答案!”
细听之下,他的话却是答非所问。
二人无言相对,许久都没有开口,连气息声也逐渐微不可闻。
终于,释天听见对面传来一声叹,好像哈气成冰,他感到一股凉意撞在自己心口。
“兄长有一回问我,这样刻苦修行、急迫地想要飞升究竟是为什么,是不是与你有关。我没有回答,因为怕他听了要生气。”
话声戛然顿住。
释天看向那双缄默的唇,唇角犹有泪痕,晶莹又破碎。
“的确,与你有关。我想变得强大,我想与你并肩而立,因为,我不愿成为你身上的恶疮。”
释天身子一晃,竟有些站立不稳,但刹那间已恢复先前的冷淡。
又听一声涩然苦笑,“如今,我终于知道你永远不可能生恶疮。你是身清影澈的天神,不沾忧怖。我将倾力变成你这般,到时候你切莫追悔。”
说罢,我旋身便要入镜。
身后一双手猛地捏住我手腕。
“你道这回会在镜中看见什么?”
“怎么,六道神竟比我还怕看见那人的身影么?”
他因为极力控制着手上的力道而牵扯出一阵微颤。
“若还是他,我道你轻贱,你当如何辩白?”
我回过头。
“若不是他,该是谁?”
腕子上那只手僵了僵,力道卸去,缓缓松开。
“入镜罢。”
我沉默地跨入一步。在身子即将没入镜面时,迅疾地伸出手,反扣住释天的手腕,将他一同牵扯进这面能将人抽筋剥皮、剖出一颗光秃秃本心的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