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草甸枯槁,雪絮纷乱。
我胡乱披了件外袍兜在头上,冒雪蹲在院子里围炉烹茶,武絮在一旁洒扫小径上的积雪。
“茶好了,来喝一口。”
他放下笤帚小跑过来,双手接下我递来的茶盏,立在一旁,轻轻吹拂茶沫,小心饮啜,不敢发出声音。
“师父,今后我们还出门么?”
我将热茶捧在手心取暖,“你该多出去见见世面。”
“师父不一起么?”
“你的世界在外头,我的不在。”
“师父不去,我也不去,我在家陪您。”
“假话!”我冷冷戳破。
虚伪是他身上难愈的沉疴旧疾,我的一次次呵斥也只能勉强让他为了少挨骂而说些真假掺半的话,却始终没有办法引起他的自省。
“既然师父说我该出去见世面,我当谨遵教诲。师父让我何时归我便何时归。”
“我不限制你。但有一事...来,你靠近些。”
他谨慎靠近。
我一把捏住他手臂,捏诀施法,他惊慌失措,想要挣脱却又不敢。
“师父,这是什么?!”
“血誓。我要你发下血誓,绝不对外人提及真神,哪怕他们威胁逼问,你也只准说不知。”
他颤身跪倒,如念诵佛经一般虔诚地发下誓言。
血誓如红色蛛网,化入骨血,很快没了痕迹。
我忽而对自己心生厌恶。为了守护自己认定的天道,我终于变得如仙界一般残酷。
我捡起他惶恐之下打翻的茶盏,重新换了只干净的替他倒满茶水。
“缓些喝,还烫。”
杀气搅扰漫天寒气,雪白的沫子打着旋儿扬向阴沉天际。
捂手的茶水已经凉透,我随手翻腕泼洒在地上。
“这回你独自云游要懂得藏匿锋芒,收敛杀气。世上能感应到这玩意儿肯定不止我一人。我能容你,旁人为何要容你?”
他匍匐在雪地里,衣衫鞋袜均已湿透,听了我这话又把头也磕进雪里,不敢抬起来。
“起来,你知道我不喜欢你总跪我。”
大风刮起的雪尘扑进炉火里,火焰将熄,我起身去取柴火,见他还长跪不起,便停下脚步回身对他道:“去吧。回来时身上别带着血债,也别带伤。”
他缓缓抬起头,额头与鼻尖被冰雪冻得通红,嘴皮子也冷得有些不利索,磕磕绊绊地道:“师父...你,你为何...不,不逼我立下血誓,绝不伤你,害你?”
我愣怔不语。
“师父心里把二位尊神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
猝不及防燃起的神火狠狠掐断了他的尾音。
金红火光印在皑皑冷白上,调和成新鲜的血色。
他惶惶然重新将脸埋进雪地里。
“你休要揣测我的软处!”
他急忙辩解,“二为尊神于谁而言都算不得是软处。我就是疯了不要命了也不敢为非作歹到二为尊神头上。况且,我刚刚才发了血誓。师父您看我血誓可有发作?”
我翻手压灭神火,一言不发地去取柴火。
武絮离家后,草甸下了一场暴雪。庭院几乎埋在雪窟里,我懒怠去管,只等开春,一切自会复原。
女君1591年
仙界必已打定主意要诛灭恶神,然许多年过去,对外却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兄长怕我血誓发作,也不肯将掌握的消息告诉与我。
这一年,我终于能自如地藏敛仙泽,也就意味着,不必再困于草甸,仙界那一纸诛杀令奈何不了我。
于是,我改变了模样,化名水月,自称是个练功时一不小心岔了气导致修为全废的小仙,四处云游,假借寻找修复仙泽之法的名头四处打探仙界的消息。
我走遍山川,跨越江海,掌握了许多秘辛,但没一件是有用的。
有一回,在茶馆里听见两位仙君正对如何治理黑水流域的百年大旱展开激烈的讨论。
其中一个道:“从前苍岭族有位仙君为治理大旱很是尽心尽力,隔三差五便化身玉龙盘旋在黑水上空布雨。可近百年却未见其身影,大概也是发现这雨下了又干,再怎么努力也只不过是徒劳,所以放弃了。”
另一个道:“你竟不知无央仙君?苍岭族下一任族长多半便是这位仙君,我见过几回,模样气度与修为皆算得上是吾辈翘楚。不过近百年确实不曾遇见他,许是为接任族长而闭关谷中,勤勉修行罢。”
听见这样的话,我已不再觉得与自己相关,嗑着瓜子,淡淡将茶汽吹散。
女君1593年
白玉天门映出漫天祥云的七彩光芒。
宫殿屋宇重重复叠叠,锁着君与臣,主与仆,也锁着密不透风的情、欲、痴、恨。到头来,困于其中的人只能将一切心念摒弃,虔诚地内修庙谟与城府。
唯有如此,才能攀得高,立得稳。
早朝将散。
一只仙鹤从远处飞来,停歇在一角飞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