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亚斯仍然很平静。在阿维不在的地方,他说话平稳又清晰,正经得像另一个人。
他道:“「黑客」?哦,原来你们是这样叫他的,那就称他为‘黑客’吧,反正没人知道他的本名。”
“我当初在DM风投工作时,他就已经在那了。”
屋内灯光昏暗,完全不比他的台灯,但燕无乐仍能看清提亚斯面上浮现的自豪与落寞,往事如烟,骤然消散。
数十年前,环形城内外还未彻底隔绝,出生于极夜城的孩子有机会参加统一考核,通过者即可前往金銮城。
他们学习、就业、取得公民身份,完成如同脱胎换骨的一生。根据反歧视原则,星际政府会帮助他们隐藏身份,只要他们不说,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的过去。
对官方而言,这可比向大众苦口婆心地解释要高效,所谓技术改变生活——反正能通过考核的极夜城孩子只是凤毛麟角。
提亚斯就这样成为了“隔壁城市”移居而来的插班生,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中,从天之骄子沦为平均线学生。
一切都是快速的、高效的,这是一个资源充沛的社会,理应充满包容、创造与善意。
但提亚斯只感到深深的……怪异。
他会察言观色,能遵守学校规矩,虽然成绩不再靠前但也不为此纠结,金銮城人人匆忙,也没人对他投以高压的视线。
但他不自在。
似乎自己做什么都很奇怪:他分不清领结与领巾,不懂同学参加社团的乐趣,更不明白他们的笑声与玩乐。
“也许人到了二十岁,就没那么容易交到朋友了。当时我是这样安慰自己的。”提亚斯沧桑的声音传来,时过境迁,如今竟也能带点笑意。
他的大学时光就这样匆匆过去,虽然成绩平平,但提亚斯还是受惠于倾斜的条约,顺利入职了DM风投的技术岗。
在那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归属感。
“公司和大学不同,后者追求自由探索,而前者只要求人干活。那一排排相同的工位让我感到安全,除了屏幕,我终于可以什么都不关注。”
工作、汇报、会议……原来面对面的交谈可以被取代,断开那些令人不安的眼神和表情后,他感到坦然。
技术改变生活,提亚斯彻底变为这句话的信徒。
DM风投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绩效大会后,提亚斯被提拔到新的项目组。
作为最高机密之一的开发部门,他在公司内社交变得更少,因为事事留痕的习惯,大家更倾向线上沟通。
谁关心屏幕后同事的长相呢?反正提亚斯不关心。每天都有无数需求亟待对接、同步,还有无数文档需要补充、说明。KPI在背后追赶,而他乐在其中。
于是,他认识了现在的「黑客」。
说认识并不准确,他们没有见过面。仅凭借光屏上往来交换的语句与文档,提亚斯认定这是位同样能力不俗的伙伴。
“安风禾,你是金銮城人,而且我猜你也懂不少技术吧。”提亚斯那布满皱纹的额头舒展了一瞬。
“你还记得第一次跑完全程没有bug时的感觉吗?页面极速滚动,一行红字都没有时的快感,黑底上一片片的绿字,比我见过的任何植物都美丽。”
“而且,当这种快感全部来自另一个人时,人就很容易坠入爱河。”
这转折倒是出乎燕无乐的意料。
提亚斯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他摆摆手,示意故事继续,“原本我以为,我会搞一辈子硬件,每天在案前拧螺丝换零件,其他领域都与我无关。”
但由「黑客」发起的一场协作,打乱了他原本的设想。
“他告诉我,世界上能改变的不只有眼前硬邦邦的物件,还可以由0到1的……创造。”
「黑客」的能力超乎提亚斯的想象,他们虽然没有见过面,但合作很愉快,以至于在项目结束后,他还会时不时点开与「黑客」的对话框。
说什么呢?没有理由的打搅对方吗?
年轻的提亚斯就这样点开又关闭窗口,周而复始,却始终没有摁下任何字符。
他们之间的消息还停留在项目收工时的emoji,一个笑脸和一个烟花。
工位不再舒适,提亚斯开始观察错身而过的同事,他仿佛又回到了无措的大学时代,想要出声又不知如何措辞。
他连「黑客」的名字都不知道,对话框上始终只有一串编号。DM员工数量太多,昵称和编号可以节省很多不必要的寒暄。
主动打听无异于大海捞针,他也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又是加班到深夜的一晚,周遭黑暗,只有提亚斯工位前的光屏还明亮。出租屋不比公司舒适,他向来没有强烈的下班欲望。
那个对话框摊在他面前,上面还是小小的笑脸与烟花。
他已经看过无数次。
他叹了口气,准备关机下班。
然而就在他即将点击x号时,“叮咚”,光标旁的指示灯忽然亮起——
「^.^又在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