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陆凌凰就被玉绸半推半拽地送进了宫请罪。她换上最端庄的郡主常服,发髻一丝不苟,整个人看起来规矩谨慎。
她因母族血统,五官深邃立体,肤色原本白皙透亮,可经过一整年的战场历练,日晒风霜早已褪去细腻白嫩,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带着冷色调的健康小麦色,仿佛北地雪原上的烈阳映照出的坚韧光泽。
她一边整理着衣襟,一边低声咕哝着:“好了吗?我看着像京中贵女了吗?”
玉绸在一旁帮她系好腰带,一边笑道:“郡主,您这张脸就不像京中贵女……”她顿了顿,又小声提醒道:“您射的可不是普通的东西,是陛下头顶的东珠啊!哪怕陛下不怪,满朝文武可都看着呢。您不磕这个头,御史台的老头们怕是能在赫王府门口搭个台子天天唱戏了!”
陆凌凰听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琥珀色的眼瞳中透出几分不耐,“我又不是故意射陛下……”她叹了口气,扶了扶发簪,鬓间几缕深色发丝因天生的些微弯曲,平添了一丝不羁。最终,她还是认命地出了门,往养心殿去了。
陆凌凰一踏进殿门,便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殿内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光线透过雕花的窗棂洒在地上的金砖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楚珩正坐在龙案后,手里把玩着一颗东珠,正是昨日被她一箭射落的那颗,珠光依旧莹润,却也多了难以掩盖的裂痕。
陆凌凰深吸一口气,行至殿中央,按照规矩,双膝跪地,头叩在冷硬的地砖上,声音清晰且稳重:“臣女陆凌凰,擅射东珠,惊扰圣驾,特此前来请罪,请陛下降罪!”
她不确定皇帝的态度,毕竟昨日那一箭实在太过惊心动魄,哪怕陛下不会真罚她,御史台那群老头定然要念叨个十天半月。
片刻后,一声轻笑传来。
“陆平禛,十余年不见,你眼里盯的,竟还是朕的头上之物。” 楚珩语调平淡,话中却透着几分不疾不徐的调侃。
陆凌凰低着头,顿时一脑门子冷汗。这话她哪能听不懂?皇帝分明是在揭她小时候的短。当年她年幼无知,总对大人们头上那些闪闪发光的玩意儿情有独钟。她自小在宫中姨母敏太妃膝下长大,直到六岁才被赫王接回毓枫郡。那时,她最爱干的事,就是去抓太子哥哥头上的金冠,若金冠上还镶着什么稀罕宝物,她更是两眼放光,非得摸一摸才罢休。
先皇甚至一度打趣着要封她为“平珍郡主”,说是“如珠似宝”,可终究因她的特殊身份作罢,才赐了“禛”字,寓意平安庇佑。
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旧事,然而眼前的皇帝却仍旧记得。
她跪在地上,语气诚恳:“劳陛下挂念。陛下龙体万金,臣女不敢冒犯。只是那猛兽凶猛,臣女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实在罪该万死。”
话音未落,楚珩轻轻一掷——
“啪”的一声,东珠被随手抛落在案几上,带着丝丝破裂的脆响,在沉寂的大殿中回荡。
现在的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昨日的那一箭,不仅击落了一颗东珠,也彻底击落了她曾经那段被长辈庇佑、可以在宫里肆意胡闹的旧日。眼前的皇帝不再是那个被她抓着金冠四处跑的太子哥哥,而是大裕真正的君王。而她——如今不过是因违抗军令,被遣回京城的落魄郡主。
楚珩笑意更浓,道:“你倒是会说话。朕听说,京中贵女都以你为楷模,说你胆识过人,巾帼不让须眉。朕若真降罪,怕是明日这乾清宫门前就得挤满求情的人了。”
陆凌凰这才抬起头,一双清亮的眼睛里透着几分无奈,嘴角却扬起一丝笑意:“陛下圣明,臣女不敢享这‘楷模’的虚名。不过是几句玩笑话,不能当真。”
楚珩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你这张嘴,朕是罚不得你了。罢了,昨日之事,念你是为朕解围,朕不再追究。但——”
话音一转,楚珩目光微沉,声音也沉了下来:“此番行径,着实大胆!便罚你抄写《女则》一百遍,自己好好反省。”
“陛下圣明,臣女遵旨。”凌凰暗暗握拳,想说什么,但还是生生咽了下去,叩首谢恩。
楚珩看着她吃瘪的模样,心情大好,随即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昨日也算你护驾有功,按理该赏。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陆凌凰闻言,原本打算起身的动作顿了一下,眼里掠过一丝光亮。她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直视楚珩,语气平静却透着一丝笃定:“陛下,臣女只愿入朝为官。”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皆露出讶异之色,站在侧殿的中书侍郎墨行渝神色一滞,眼中闪过明显的惊愕。女子入朝为官,这可是前所未闻的事。楚珩也微微挑眉,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直言不讳。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并不急着回答,反而目光一转,落在侧殿站立的墨行渝身上,开口道:“墨卿,给郡主说说,看她想去哪一司?”
墨行渝闻言,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跳,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五岁入宫做楚珩的伴读,二十五岁随楚珩登基,至今已在朝堂沉浮多年,见惯了朝堂上的波云诡谲,素来不动声色,哪怕刚才陆凌凰的话让他惊讶,也未曾在脸上露出半分异色。可如今,皇帝竟真的顺着她的话往下接,甚至让他亲自给她讲解朝中各司?
这……当真只是玩笑,还是陛下已有意放行?若只是戏言,陛下大可随口驳回,何须让他出面?可若非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