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声“要不是”在黑夜里吞噬了她,柳淮烛看见那片竹林化作了一张张人脸,愤恨地用手指指着她,怒斥她的多管闲事。
她终于遭受不住,抱头哭了出来。
她不敢哭得用力,呜咽声便断断续续地充斥在小竹屋里。灯火未亮,浸泪的发丝缠在她的脸上,寒意透过窗钻进了她的骨头。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就她还要活着?
陈年旧梦里的豪气冲天已荡然无存,柳淮烛孤零零一个人把头埋在膝盖间,那夜的月色朦朦,星碎的光亮里,涣椽江的浪头微微起伏着。
竹屋里不常住人,就连被子也薄得很。窗户的缝隙被吹进一抹风,柳淮烛一个哆嗦,便颤着手去拉被子。
垂落四找的手在床板上摸到了一处冰凉,柳淮烛的身姿有刹那的停顿,脊背一瞬间挺直。她将玉指环拿了起来,放在月色下探看。
就如从前齐筠带着的那样,它是那么的温润,又是那么的冰凉。
柳淮烛不禁想起了那一夜,那座殿外守满了萧玺的人,她和齐筠想了诸多办法都无法避开他们的视线逃离出去,不免生了些泄气与懊丧的心情上来。
她坐在秋千上望着月亮沉思,齐筠忽然伸着手走过来在她面前晃了晃。
玉指环一下一下地晃在自己面前,柳淮烛抬眸看见了齐筠的脸。她有些心烦意乱,开口便有些没好气。
“干什么?”
“我带你去看不一样的月亮。”
齐筠拉上了她的手,拉着她往殿宇的楼阁中走。直至他带她推开了一扇小门,看见了一间一看就许久没人来过的房间。
房间的容纳算不上太大,柳淮烛四处张望了下,这儿根本没什么窗户,她偏头问:“没有窗户,怎么看月亮?”
齐筠却笑着推开了一扇移门,移门后是一面镂空了的木栏墙。
他拉着柳淮烛走到了一个镂空前,说:“这面墙,是从前景帝为我娘下令雕下的。我娘本不过是民间的一个寻常女子,只不过是容貌生得好,便被他看上了带来宫里。”
那是柳淮烛第一次听见他提起他娘。
沉迷美色的上位者总是这样的,既然手中有权,那天下的女子便全都是他的了,丝毫不在乎她们又是如何想的,有情一时,欢愉一时,便摧毁了人的一世。木栏墙便是情意浓时留下的。
“我娘从前总说,禁锢在这,连月亮看上去都比宫外要小了许多。它那么的高高在上,那么得遥不可及,也只有在这面木栏墙的镂空里看它,才能看上去不再那么的遥远。”
“柳淮烛,我知道你不喜欢这儿,也不开心着。只是现下我确实别无他法,我不愿意看见你这样不开心,只能来带你看看不一样的月亮。”
“你看看?镂空里的月亮,是不是同在十四洲的一样?”
看上去,一样的自由。
那时的柳淮烛心下发颤,日日的相处里,她太明白齐筠是个怎么样的人了。齐筠就像是月下过江的泥菩萨,明明自己过得也不怎么样,却还要去关心别人。
柳淮烛扒着镂空扭头看他,冬风牵动着齐筠的发,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有那么点喜欢他。
于是她松手放开了木栏墙,一把抓住了齐筠的衣领,在他惊讶的目光中,她轻啄上了他的唇。
“你……!”
柳淮烛咂摸了一下嘴:“我什么?”
“你、你……”
齐筠“你”了半天“你”不出个所以然来,眼睛却瞪大了。柳淮烛笑了:“我什么?我觉得你这个小皇帝挺有意思,我喜欢你这样的人。”
“不对,其实可以省略几个字。齐筠,我觉得我喜欢你。”
风再来时,他说:“我也喜欢你。”
后来的事便有些不可言说,或许是这样的深宫确实将齐筠的性子压闷了些,在那个年龄撞上了这样鲜活的人,目光便总不自觉被她吸引。
他们在小阁里翻出了几坛酒,对月同饮,饮着饮着,不知是谁的手先动了,冬风里生出了一丝春意,桃花开在了那晚的夜里。
……
竹林的小径里遥遥有一抹白,柳淮烛看见了,一个激灵,便拽回了自己游荡开去的神思,目光扫到床上那枚玉指环时,毫不犹豫地捡了起来攥在手里。
她掀开被子穿好鞋,连忙推开门跑到了院子里。
老者慢慢走到了院前停下,柳淮烛急急叫了声“师父”。她知道,齐筠从前就是这么叫老者的。
如当时疏门烟客告诉柳淮烛,不论是折花作酒还是齐筠都已经死了的时候那样,老者的神情是那么的无悲无喜。
他应了声,而后道:“你往后想要如何?”
往后想要如何?柳淮烛愣住了,自离开渭城之后,她便从没再想过这个问题。
于是她张了张口,嗫嚅着:“我不知道……”
“如今外面,有个人正在找你。”
“谁?”
“有所思之人。”
惠帝死后,国无新君,各地或有异心之人便见机煽乱时局,妄想一朝平步青云,立地为王。时年的沧珈苜名头尤在,只不过摇摇欲坠得更像一件破衣裳。
左右丞相成了最大的主心骨,百姓看不懂两人之间的诡谲,只知道当年左丞相萧玺下了一令通缉,要捕折花作酒里的一人——池溯。
柳淮烛不知道一众人里,唯独留下了池溯还活着。她没听懂“有所思”是谁有所思,只是看着疏门烟客,又说:“师父,我……”
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那时的柳淮烛像是一片柳絮,无所倚,无所愿,什么理想希望皆无所谈,她甚至找不到自己为什么还要活下去的理由。
疏门烟客的拂尘浸了微露,他无多相劝,只是说:“你身上,还有一个希望。”
柳淮烛陡然清醒过来。生或死都是她的选择,但是,孩子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