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里刹那静寂无声,夜天中有鹧鸪被惊扰到了,纷纷朝别处去。
刀身周遭的寒气比冬月的峭崖还要冷。俞溱杨透过这一面刀,面无表情地看着身后迟迟未走的人,又开口道:“还有事?”
那人似浑然不觉俞溱杨话中的低压,居然走近了几步,从怀中拿出了一折由玉制成的小树枝,递到了俞溱杨面前。
而他自己低头,避开了刀身中的另一双眼:“那边不久前来过话,说大人您与副指挥已经许久未曾回到渭城了。纵然是一场萍水相逢的‘假’父子,那么多年来总也是掺了真心在里头的。”
俞溱杨不做表态,带着几分玩味,将这枝树枝戏耍在自己的指尖。
“所以,那边吩咐了,叫您此番行动结束之后,回趟渭城,同副指挥一起,就像好端端的一家人一样,一起吃个饭。”
带着一点微不可见的嘲弄,俞溱杨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那人便抬头,定定看了眼他,最终行礼退下。
待到门关了,俞溱杨幽幽吐出一口气。那柄锃亮的刀被他拎在手中,于胸腔中升起一股气,便这么汇聚在手中,一个使力,刀自手中凌空而出,穿透过长廊,扎在了一座假石山上。
片刻后,那假石山化作粉碎。
“他居然也知道,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假父子。”这双丹凤眼里带着无尽的恨意,波涛汹涌,如寂夜中的海。
“义父啊义父,您收养的孩子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挑中我们呢?”
俞溱杨看着那灰飞烟灭的石山,喃喃道:“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风入长廊,掀起了男人墨黑的衣袍。他的身影一如既往挺直,果真同他名字中的杨树般。只是不可避免的,透露着一丝孤独。
像是于丛林中被硬生生挪走了一棵的杨树,栽到了不属于它的旷野上。
它在日日夜夜里守着月亮,问本与它一道的杨林呢,又问自己何时能回去。旷野无人亦无声,那样长久的悲痛里,它身边只有一棵略小于它的柏树长了起来。
柏树懵懂,原本只是一棵乱入在杨林中的“异类”。杨林中年老的不忍这样小的死去,便也哄着它接纳了。
那片杨林被拦腰砍断的时候,柏树还很小。
某一天它终于发觉到了一丝不对,便问身边的杨树怎么回事。它看见身边的杨树身上满是伤痕,它很奇怪这样的伤痕是哪来的,明明没人来伤害它们,明明,有人庇佑着它们。
杨树很是沉默,似乎在长久无人回答的询问里死了心。柏树从来看不懂,看不懂自己已经一步步被做成了杀人的利器。
它只是很开心,它有一个敬重的哥哥,还有一个敬重的父亲。尽管这个父亲,有时候看上去与他们并不像一类的。
世间的风就那样呼啸着,穿过山林老者的拂尘里,再穿过孤独杨树的枝杈间,打摆、摇转,穿过年年岁岁带着不同喜悦或忧愁的人,最后落进这间长廊。
它掠过男人的脸庞,俞溱杨就听见了一声叹息。
有一片叶子将他眼角划破了,细小的血珠被向后吹去。吹去,吹到了时间无人的角落里。
“我倒也盼望着,这番行动之后……你我,还能在一张桌上,平和地、欢愉地,吃你想吃的这顿饭。”他说。
那夜下,黄檀质感的刀柄孤零零地被丢弃在荒郊野外,有些暗自沟通的东西,终究还是没能如愿传递。
……
柳静姝已经很久没做梦了,在她终于了解了她血脉来源之处后。就好像前尘落定,所有事与愿违都无人再提及,那是一种空荡荡的安然。
她又在一个黎明时分醒来,满头大汗。
清晨时总有不知名的虫的伏叫,她的视线掠过自己那把随身携带的折扇,又掠过老道士给的铜钱,最后落在她缝的那件衣服上。
衣服真的很丑,惨不忍睹的丑。但是她想,她娘会喜欢的。
使团休整在磐石关的声势并不浩大,在这儿的百姓鲜少有注意到这样一支队伍的。毕竟他们来时夜黑了,很多事都看不清了。
他们宿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客栈,即便这之中有人听闻惊朝阁名气甚大,想着在惊朝阁借宿一晚。
但是柳静姝不愿意,程轶也说,此行匆匆,便先不去打扰叶慧了——终归暂留,见了一面不过是为后来的别离添上感伤,倒不如暂且先不见。又何能知后来事如何。
她带着那件衣服脚步轻轻地走下楼。黎明的昏暗有时候惯会攥取人心,柳静姝前一晚同沈牧仪提起过,说要回那间竹屋看看。
秋后霜,春时露,那都是一样的冷。
那时沈牧仪卷着一册书,烛台点火,桌前人的少女娇憨好似褪去了。他没说不行,也没说行。
瞳孔里倒映的火苗有窜高之势,他略带遗憾:“我有些后悔。”
他说:“那天我不该只是在画上给你带上一朵花的。”
柳静姝未懂他忽而跳转的话头,抱着胳膊伏首于案前。沈牧仪从书页后看去,她被染得橘红的脸就这么不解地看着他。
而他溢出一声笑:“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你要是戴一朵花,肯定好看。”
“我们以后,一起种点花吧?小竹屋前的山缨花好看是好看,但是我总不大喜欢它的白色。有时候雨里雾蒙蒙,便叫人赏花赏得连心情都不大开心了。”
柳静姝终于在这样弯绕的话里听懂了意思,那就去吧。
她推开客栈的门,既然要不耽误使团的行程,那就快去快回吧。今年的春天也爱下雨,柳静姝没发现客栈二楼轻轻被打开的门,她只注意到,这家客栈的墙边有株很好看的蓝紫色小花。